第42章 地府回魂5(相思)
最后,回到学堂的,只有少年一个人。他光\裸着脚,没追到人,靴子却先不见了。
“抱歉先生。学生没追上,不知那人是谁。”
说完,他谁也没去理会,径自走到席位。一坐下凳,就不住把头转向窗外,连薄浅的嘴角都有些许幅度。
因这人是当朝顾将军的儿子,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先生虽气愤,但也没多追究,只能捏起厉嗓,继续讲课。
看着学子们还在下面交头接耳,先生似要往回点威严,他用手敲击着台桌:“都看过来。谁不专心,就去外面罚站。”
“是。”
个个瘪起嘴巴,瞬间无精打采了起来。
枝头上的蝉鸣一刻都未消停,学堂也热得像个蒸笼,弟子们两眼发昏,哈着眼泪只想睡觉。但少年的心却澎湃不停,他微搓着脚心,不知不觉中已偷偷红了腮,仿佛在期待两人下一次相遇的场景。
这顾少爷几乎每天都来,对董清涵来说,他已经是个大客户了。不知这少年钱多的没地方花,怎么着,每天出来都能偶遇这个大金主。
果然,今天出来又遇见他了,少年人一来集市,就奔向他的摊位。
少年接过他递过来的豆腐,表情很是纠结,一直立在原地,仿佛离开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董清涵眼皮一跳,自己上次好像穿他的鞋子,还没有还。原来如此,不然这少爷怎么会平白无故来和自己偶遇,转念一想,这人穿得这么好,怎么会在意一双鞋,难道那双鞋是他的传家之宝!
董清涵暗叫不妙,连忙把藏在筐底的鞋子拿了出来:“不好意思啊,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你。”
少年的头摇得像波浪谷:“不是因为这个,鞋子送给你了。”
“不用。”
董清涵果断拒绝,暗暗道:“这鞋子不合我脚,我自己有鞋子,这传家之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看你卖豆腐很辛苦,我……我想留在这里,帮你一起卖。”憋了这么久,那少年终于是把心头话喊了出来,。
“什么?”
董清涵满脸疑惑,指向他道:“你要留下来?”
“对,我……想留下来,……可……可以吗?”少年眼神不停闪躲,手指微挠着腮帮,很怕他拒绝自己。
“不用,谢谢你的好意。”
董清涵望着炎炎烈日,又开口道:“六月天气烈。到正午,你未必呆得下去。小孩子家家的,还是回家去吧。”
这少年看着年纪跟他差不多,这句小孩子亏他喊得出口。
“我不想回去。”
少年低下了脑袋:“父亲常年在外打仗,家里就我一个人。我从小就没有娘亲,娘亲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
“……”
董清涵眼睛抽抽,对他无言以对。这人怎么连家底也翻出来了,说得那么凄惨。
他最后还是松了口:“好吧,你留下来吧。但卖完的钱,我不可能跟你平分的。”
如平分自己岂不是大亏,豆腐也是他家的。主要是钱赚得太少,会惹爹爹生疑。
“好。”少年答应的很快,兴奋地跑到他的旁边。
董清涵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给人白干活还笑得这么开心,看来这人脑子不怎么聪明。
他思量了一阵,用胳膊肘撞了少年一下,开玩笑的语气道:“说好了,我是老板,你是小二。你要当小二,可是一分钱都分不到的。”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相见了,这少年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可能跟他计较这点钱。董清涵又瞥了他一眼,可能人家只是一时玩心大起,和他在这里玩过家家,也说不定。
那少年只顾点着脑袋,仿佛真成了听话顺从的店小二。
烈阳渐渐升到半空,掉挂在两人的头顶。刺目的阳光,晒得人眼前发昏。连池塘的青蛙,都主动躲到荷蓬中避暑。
董清涵把唯一的斗笠,戴在他的头上。自己却是碎发贴颊,热汗淋漓,他拧开水壶,温声道:“先喝口水吧,你这身娇体贵的别中暑了。”
少年凝视着他,并没有接过水壶,反而摸上他的后背:“你的衣服都是湿的。”
那表情很是凝重,他反过来又问:“你每天都是这样的吗?我看其他人都收摊了?”
刚才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的卖到中午。中午日光这么烈,死人都得成焦灰。
“没办法,卖完才能回家。”董清涵拨起袖衣,语气极其平静,他已经习惯了。
“你受不了的话,就先回家吧?虽然现在是中午,但还会有人来买的。”说完,董清涵还冲他驱了下手,示意他回去。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将一个钱袋往他手心塞,道:“你没有钱的话,可以来找我要。以后不要来这里卖豆腐了。”
钱袋很沉。
董清涵轻笑:“你开什么玩笑,小小年纪,盛气挺足。这是你的钱,又不是我的钱。我要钱,我自己会赚。”
他掂量了几下,又把钱袋推了回去:“你这银子挺多。”董清涵似乎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又调笑道:“难道是偷你爹的?”
少年神态一急,连忙向他解释:“我没有偷爹爹的钱,这是我自己的零花钱。”
董清涵拍过他的肩膀:“好了好了,和你开个玩笑,不要当真。”
“我给你了,你又不要。”少年脸色极不好看,一把拉起他的手。
“等等等!!!”
“你这人干什么!还有豆腐!!”董清涵连忙振开他的手,又跑了回来。少年只能跟他一起,又折了回来。
董清涵一蹲下身,又被他给拉了起来,竟是要和他死杠。
“你别这样拉我了,我是来收摊的。我不卖了,行吧。”能听出话中的无可奈何。
董清涵把竹筐挂上肩背,朝他挥了挥手:“那我回家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话音刚落,便一路烟跑进个小巷里,他溜的非常快,仿佛要甩开这个多管闲事的小鬼。
少年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他黯然地转过身去。
转过身的那一刻,将会是什么……两人最后一次相遇,也在此挂上了句号。
往日的过路少年,又是谁?
那时,顾哲从没跟他说起自己的姓名,也未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直到现在,董清涵依然不知,当初那个少年就是顾哲,更是与他拜过堂的丈夫。但顾哲却一直记得,他将人刻入骨髓,惦记心头。
董清涵的命运跌宕期,莫过于十四。那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伤疤,甚至已经铭刻在他的骨髓,抹也抹不掉的噩梦。
那年炎夏刚过,要转秋时,便不详的来了场大雨,这场洪雨下了,将近一个月之久。本是个丰收的好季节,却来了场天降灾难,农田水位增增上涨,很多果菜都被活活淹死。
这一年,父亲得了场大病,对于家境坦克的他们,无疑是雪上加霜。家里的口粮,一直都是属于紧缺状态。
父亲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连大夫看了,都是摆手叹气。更多是他们家穷困,根本付不起这些银两。
连周围领居八姑,都被他们家染得乌烟瘴气,几次三番来他们家控诉。
江南一向洪雨连绵,一泼刚停,一泼又起。
经过此地的僧人来访,才水落石出。原来是董清涵于丈夫的命格,相克了。
那光头老僧高深莫测地掐指一算,语气十分凝重,说:“董家大儿的八字阴邪,所实是个不祥之兆。他今年已满十四了,如等到十五岁,那事就更难办了。”
叫董家夫妇,早点把董清涵驱走才妥,万万不可留到十五,严重的话,全家都要受他的连累。
光头老僧还说;“董夫人,可能生了个狐狸\精\转世。”
最后,僧人走的时候,还不忘落下一句:“阿弥陀佛。”
连僧人都这么说了,董清涵在这家,也是留不得了,就算家里人没来赶他,父老乡亲也会来撵他走的。
往往那些最亲近的人,做出的决定,是最让人所料不及的。你万万想不到,董夫人竟然会把自己亲儿,送进青楼那种地方。
把他卖到青楼,夫妇俩还可以拿到银两。再说,董清涵面容娇美,把他丢掉实在太可惜了,何况还白养了这么多年。说不准,他这般姿势,在青楼还能卖个好价钱。
说什么,父母对孩儿伟大无私,爱慈包容。在他这里全都是假的,更要把他当作物品卖掉换钱。
董清涵得知此事,心里更多的是绝望。他的身体抖成筛糠,面容黯然花色,这副神态更多是无助与畏缩。
青楼!
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自己是男子,怎么可以进那种地方。他是男儿身,不是女儿家,不可受那女儿罪……不可受那女儿罪……
青楼那伙人,很快就找上门来了,把窄小的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看到董清涵这般姿势,纷纷啧叹惊奇,说是个绝品。
这之中,青楼妈妈的眼光最为毒辣,对着他的身子,好一阵上下打量,如挑选物品的那种语气。
“啧~”
“看这小眼神,还真是让人心动。眼尾微挑,瞥眸勾人,确实有点狐狸\媚态。”
看得,董清涵只能往他二姐身后躲:“二姐,你要帮帮我。”
这几乎是央求的语气。
在家中二姐最心疼他,也只有二姐会帮他说话。
他二姐眼周已哭红了一片,依然哑声安慰道:“清涵没事,不要理会她们。有姐姐在这,你不要怕。”
说完,她心思一绝,拉起董清涵一同跪在母亲跟前。
“阿娘!父亲的病,我们可以慢慢凑钱治的。我求求你了!”
“阿娘!清涵他还小!你不可以这么做!清涵,送去那里真的会死的!阿娘!我求求你了!!!”她哭得声嘶力竭,连嗓子都喊坏了。
董清涵自小聪明灵敏,知道阿爹阿娘都不喜自己,在家里也是听话乖巧,从不哭打玩闹。家里的苦活累活,不用别人说,他就会自动去做。人们常说懂事的孩子没糖吃,是个真道理。
看着二姐哭得凄厉,董清涵也同时在地上磕起了响头,只愿能换来,阿娘的一次心软。
“阿娘!求求你了!”
“什么苦活,我都愿做的!我还不想死!阿娘!!”
“我真的不想去!”
青楼妈妈在旁“啧”了一声,他悠悠道:“说到死,倒还不至于,小美人只是要受一些罪而已。”
“求求你了,阿娘……”他喊到喉咙近乎沙哑,额头已经磕破。
二姐看他这般,极不忍心,一同在地上磕起了响头。
“哟哟哟…怎么回事!这美人儿真细皮嫩肉,这额头怎么就给磕破了呢。再这样下去,价钱可要下减的哟~”
青楼妈妈转眼,又调侃道:“美人儿?可全身都是宝呢?珍贵的很呀?”
董夫人闭上眼睛,心下一狠:“带走吧!那本来就是个捡来的孩子,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说完,不再去看他一眼。
闻言,董清涵的嘴唇不住哆嗦起来,如从崖顶被人一脚踹下谷底。原来他是个捡来的孩子……捡来的孩子……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二姐!我要二姐!我只要二姐!你们都走开!走开!!!”
他死命挣扎起来,不要命的紧扣着门沿,如疯了般。
二姐跌坐在地上,直接哭成个泪人。
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人,被所有人蒙在鼓里。他揪心地想,天下父母谁不喜欢自己的亲生骨肉,因为他是捡来的,无论再懂事,阿爹阿娘也还是不喜他。因为他在这家中,永远都是那个多余的。
董清涵慢慢放开了手,眼中瞬间没了颜色,如冰死的鱼:“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这个包含怀恨的声音,在雨中久久不得消去——
江南的雨停了,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也有了转晴的迹象。
但那少年的心却彻底死了,永远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