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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9章 五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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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跟纪逐鸢躺床上, 沈书戳了戳纪逐鸢的胸膛,揶揄他,“你是不是盼望我给你娶个弟媳, 黄老先生问你话, 你怎么不反对了?”

    纪逐鸢顺势把沈书的手按在怀里, 没有睁眼, 侧过头来亲了沈书两下,方道:“懒得废话,只要我不下聘,他想说想看, 让他高兴高兴,快过年了, 别逆老人家的意思。”

    “唔, 说到娶妻, 眼前正有一个人选。”

    纪逐鸢突然睁开眼,瞪着沈书, 不悦道:“谁?”

    沈书心里好笑, 摸来摸去,只是笑, 不说话。一晚上被翻来覆去折腾,纪逐鸢又把沈书按在榻上挠痒,沈书眼泪都笑出来了, 还不肯招。天没亮就说府衙里有事,起床就跑了。

    年前要把手下的兵拉到城外练四五天, 第一天,纪逐鸢心不在焉,让兵们绕山练跑步, 睡了一觉起来,觉得沈书多半是诓他,安排手底下的一千人分阵营演习攻寨。

    腊月十八一早上,山林里朦朦胧胧响起杂乱的鸟叫,纪逐鸢想起来了,家里还住着个救过沈书一命的王妸,沈书还让周戌五在隆平给王妸物色田地、宅子。这是就要把人养在隆平了?再一想,前两天沈书又提过一次,要给王妸买几间铺面,这不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养小了吗?

    下午纪逐鸢便带兵回城里,交完兵,从营房回去,天都已经黑了,更不见沈书的人影。

    “少爷呢?”纪逐鸢衣服没换,脸上到处是灰。

    赵林眨了眨眼,手里捧着给纪逐鸢换的干净衣服,答非所问:“大少爷不然洗个澡,这一身味儿呛鼻子。”

    纪逐鸢抬脚走了两步,倏然在花架下站定,旋步转过身。

    赵林冷不防一头撞在他身上,好险没把衣服掉地上,哎呦地叫唤两声,瞥见纪逐鸢的脸色不好,连忙收声。

    “你少爷呢?”看见赵林的眼睛四处瞟,纪逐鸢脸色愈发黑了。

    “没、没在家里。”

    纪逐鸢唔了声,握住腰刀刀鞘,送到赵林的眼皮底下,说:“不用把刀出鞘,

    我用刀鞘就能打断人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你信不信?”

    赵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出一脑门汗,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人呢?”纪逐鸢眯起眼。

    赵林如梦初醒,浑身一抖,连忙回答说:“王妸姑娘摔断了腿,少爷在那边盯着大夫给她接骨。”

    “去多久了?”

    “有两三个时辰了。”

    听了这话,纪逐鸢的脸更黑了。两三个时辰,就算生孩子,婴儿也该呱呱坠地了。于是纪逐鸢按住腰刀,跨出院门,黑灯瞎火地在竹林里一阵风似的走了一截路。

    骤然急促的北风扑在脸上,竹叶被吹得沙沙的响。

    纪逐鸢停下脚步,略皱起眉,低头看自己按在刀柄上的手。他身上练兵穿的皮甲上都是泥,脚上穿的靴子也沾了黄泥,他的手黑乎乎的,指甲缝里也是黑的,手指略微摩挲一下,便听见像硬牛皮纸摩擦一般的响声。

    竹影后亮着灯,人影婆娑。

    纪逐鸢脚朝一旁分,闪进阴影里,侧耳站在窗下。

    “这怎么行?我说近来周管家常带我四处走动,平白无故已得了两间铺子,我受之有愧,断然不可再收恩公买的水田。”王妸虽是女子,话语掷地有声,毫无柔弱顺从之意。

    “没几个钱,还是我的命不值这几个钱?”沈书眼带笑意。

    纪逐鸢将右眼贴到窗缝上,见榻上的王妸一条自膝往下都裸着,下意识后退半步,想到赵林说王妸受伤,再看时留意到沈书手里拿的小瓶,他也闻到空气里淡淡的药酒味。

    这是还帮忙上了药,揉了脚?

    纪逐鸢呼吸略一停滞,听见房间里的沈书说:“天寒,姑娘夜里千万莫要踢被子,药酒若干了,就快歇息。”房中只点了一盏灯,融融黄光里,沈书起身时被王妸抓住衣袖。

    王妸迅速松手,低头,嗓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时王妸已用裙子盖到脚背,被子便掖在她的腰间,她的脸酡红一片,连番抬头看沈书,似乎有话难以启齿。

    “王姑娘。”沈书笑唤了一声,双

    眉微扬,“还有何事?”

    王妸有许多话难以启齿,脸色越来越红,最后垂下了眼睛,轻轻摇头。

    “那你早些歇息。”沈书起身出去。

    王妸的院子原是沈书吩咐周戌五安排在僻静的一角,家里没什么女人,跟一堆男的混在一起,怕会有碍她的清誉。沈书长吁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到底自己落水的时候,王妸舍命相救,花这么多银子,也安排了她今后的生计,沈书心中放下来一个事儿。一整天里,陪着四处看田地,走了不少路,回来以后又同王妸谈了这么许久如何管地租,考校她如何看账本,账本里若有出入,大概会是什么问题,还带人到杜陵在山坡上开的地里去瞅了一眼。这几日地里下了霜,王妸摔了一跤,一时间人仰马翻。

    沈书不是不知道王妸的心意,才刚觉出王妸似乎想说出心里的话来,还让沈书出了一背的汗。但她既不言明,沈书也不便多说什么。比起几年前,沈书也有些长进,加上最近黄老九一直想给他说门儿亲,跟王妸同处一室,她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书大概也就知道了她的意思。

    胡思乱想着,沈书跨进自己的院子里,肩霎时就垮了下来,只想躺到床上去睡觉。

    这时看见纪逐鸢在院子里练剑,沈书顿时笑开了,叫道:“哥!”

    纪逐鸢手中长剑向前一刺,斜上挑,一个横掠,锋刃稳稳当当地停在沈书的眼前。

    剑尖上正有一朵微开的腊梅,嫩黄花蕊层层叠着,尚未完全绽放。

    沈书拿了花在手里,牵起纪逐鸢的手,问:“才回来?”

    纪逐鸢嗯了声。

    “叫人做点东西来吃?”虽是询问,沈书见纪逐鸢点头,平常都是风尘仆仆奔回来的,一着家就要大吃一顿,没等纪逐鸢说什么,沈书已经吩咐了人。

    纪逐鸢手指摩挲着沈书的指腹。

    沈书上下打量他,用手指在纪逐鸢脖子上搓了搓,说:“洗了脸?”

    “嗯。”

    “换身衣服,准备吃饭。”沈书两天不见纪逐鸢,这时看他回

    来,心情大好,找出一身夹袍与他换过。

    背对沈书时,纪逐鸢问:“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沈书想了又想,答道:“没有啊。”

    “嗯。”纪逐鸢道。

    一顿晚饭吃得没什么响动,起初沈书只顾吃饭,半饱时把筷子咬在嘴里,倏然皱眉,探究地盯着纪逐鸢看。

    “要这个?”纪逐鸢用筷子指桌上的鱼。

    “不要。”沈书说,“今天练兵遇上不听话的小兵了?”

    “没有。”纪逐鸢盛了一碗汤放在沈书面前,眼神示意他快点吃饭。

    沈书边喝汤,一只眼睛从汤碗边缘看纪逐鸢。倒不是沈书多心,他俩打小混在一起,加上现在在一起,有许多默契是旁人不能懂的。平日纪逐鸢是沉默寡言,但对沈书话多,尤其出门几天回来,总是喋喋不休,屁大点子事能说一席话。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跟自己说话一两个字地往外蹦,心里能没事儿?

    “不是要去四五天?怎么两天就回来了?”沈书问。

    “这两天辛苦,让他们都回城里休息。”纪逐鸢显得心不在焉。

    听到纪逐鸢说这么一长串,沈书放心了,应该是自己多心。再想到出城拉练伙食都不行,沈书便一个劲给纪逐鸢夹菜。

    吃完沈书把碗筷一放,看着纪逐鸢问:“还要去?”

    “嗯,明天一早又得出城,快吃。”

    沈书脸色一变,连忙摆手,他已经吃得有点撑了。

    这晚纪逐鸢出人意料地睡得相当老实,沈书也困,便没多想。

    翌日起来,分头行事,码头上人来人往,货船铺开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腊月天儿,脚夫把裤腿卷到膝盖,肌肉纠结的腿赤条条插在湿泥当中。江岸朝水里延伸了数米,小孩子三五成群,在河床上拿小锹子翻找什么东西。

    “久等了。”

    沈书肩头被拍了一下,起身,康里布达如约前来,穿一身宝蓝色贡缎长武袍,腰带镶金嵌玉。到这一年,沈书已完全无法通过一个人如何穿戴判断他的身份,元廷对民间,尤其是江浙往南地区逐渐失去

    控制,处处盗贼蜂起,抢得到,赚得来,什么都能往身上挂。

    康里布达长身玉立,着实好看,许久,沈书方道:“还没有官船靠岸,得等。”

    “其他人呢?太守府也没说多派几个人?”康里布达往茶摊老板收钱的竹筒里遥遥掷出几枚铜钱,同沈书就在人来人往的渡口边上坐下等船。

    “我带了林浩出来,他在马车上睡觉。等哈赛因解来铜钱,搬运也须不少时候,那时林浩再去太守府报信。”

    康里布达点头,漂亮的眼珠略略动了动,手肘压在桌上,向沈书靠近些许。

    “李维昌的妻小我已安排了住处,他那头你去安排。”

    沈书:“今日就知会他。”

    “不等过年了?”

    “还是别耽误他阖家团圆。”沈书想了想,小声说,“达识帖睦迩失势后,哈赛因会另谋出路,你接触他,不必有太多顾虑。”

    “我知道分寸。”康里布达示意沈书放心,他的目光在沈书脸上流连。

    沈书询问地看他。

    康里布达摇头,不无唏嘘地说:“想起一些往事。”

    当年康里布达从哈麻的手下接到悬赏任务,一路追着穆华林,还绑了沈书,直到看清沈书的五官和肤色,确认他不可能是哈麻听来的谣言当中,蒙古皇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都是往事了。”沈书笑道,“人总是要长大。”

    “同你哥就这么过了?”康里布达嘴角噙着笑,卷翘的睫毛微微闪动,端起茶碗。

    “你不也同老高就这么过了?”

    “那不好说。”

    说到此处,二人不禁又相视一笑。

    沈书不知道康里布达多少岁,但比沈书年长不少,这是一定。高荣珪是他们所有人的大哥,王巍清成亲早,找回妻子后,是众人当中唯一拖家带口的。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非人之所愿。与其说是大家选择这么过,不如说是天下大势裹挟他们飘零四海。

    “说起来,我倒是很担心一个人。”康里布达道。

    “谁?”

    “你师父。”康里布达转向沈书,“他离开大都这么久,北方局势不安稳,我若是他,早就回京了。”

    沈书没听明白。

    康里布达解释道:“妥懽帖睦尔身边近臣不少,你师父深得他的信任,如今正好是皇帝落难,今年上都也去不成了,我听说朝中无人可用,这时若在妥懽帖睦尔的左右,以怯薛的身份要谋个大官做,是再好不过的路子。”

    “也许他另有使命,也未必就不是为了做大官。”沈书道。

    康里布达:“你真这么想?”

    沈书端起茶喝了一口。目前看来,即便穆华林不完全忠诚于妥懽帖睦尔,也必然是忠于太子或是其他蒙古王室成员。其实沈书更愿意相信,穆华林能如他自己所说,是在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穆华林的血统拉扯着沈书的判断,然而他的所做所为,又让沈书觉得高深莫测,冥冥中命运的巨兽似乎正张开血盆大口,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渺渺苍生却一无所知。

    沈书的眼睑不自觉跳动起来,他用拇指按住,揉了一会。

    “不知道五年后、十年后,会是什么光景。”康里布达识趣地不再说穆华林,两人相对无言地喝茶。等到接近中午时,还没有见到官船的影子,便就在渡口附近找了个地方吃饭。

    饭毕走出门来,就听见码头上一阵热闹的喧哗,岸边人山人海,有些人还趴到茶楼酒肆的楼上阑干缝隙中眺望。

    靠近到岸边的,着实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齐刷刷的风帆白鹤亮翅一般,午后阳光正炽,船上的人穿杭州府武官袍服,一人走出船舱。

    哈赛因高大魁梧的身形十分惹眼,站在船头向岸上张望。

    康里布达跃下石阶,从人群里挤过去。

    沈书则同林浩吩咐,让他速去传信,旋步顺着人群的大势走下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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