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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8章 五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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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东道宣慰司下辖七路, 只有绍兴一路在主公手中,一旦朱、方二人联手,于我不利。”周仁将军报掷在桌上, 众幕僚拿了传阅。

    沈书来得最晚, 挤在林丕的旁边, 瞥一眼斜对面的季孟, 季孟收到这个眼神,侧低下头去与旁边一个掾吏说话。

    “我听说朱元璋两次派人出使庆元,这方国珍在漕运之事上三番两次耍滑头,怕不是早勾结了朱元璋, 要联起手来对付咱们。”

    有人说出这话,顿时满堂哗然。

    “不无可能。”又一老吏附和。

    沈书留意到不少面孔都是生的, 应该是周仁最近新招揽的人。周仁有钱, 从来不在花用上克扣, 年轻气盛的儒生也愿意效犬马之劳,但这不是正途, 沈书向来少有与周仁的门客结交。若不是同季孟到杭州, 机缘巧合,也未必会得以亲近。

    这时, 林丕的声音传到沈书耳朵里:“年初朱元璋让夏煜带了印章诰命前去,方国珍称病,说是自己老迈不堪, 身上有旧伤,不能为大宋效力, 只受了平章之印。”

    乍然一听“大宋”,沈书还有些恍惚,唔了声。

    “朝廷已经封他做江浙行省平章, 断不可能再受韩林儿的大印。”

    沈书闻言,回过神来,点头应声。

    “沈大人昨夜没有休息好?”林丕奇怪地看他一眼。

    “啊,睡得有点晚。先别说话。”沈书的手在桌下指了指周仁的方向,示意林丕不要说小话了。

    周仁始终把手揣在袖子里,靠在椅背上只听不说,等所有人议论得差不多了,再点出各方发言最多或最犀利者,任凭他们争辩。

    “今日就到此,沈书你留下。”周仁说。

    林丕意味深长地看沈书一眼,退出去了。

    季孟更是早已经走了,他手里还忙着不能告人的事,向来沈书跟季孟在周仁面前都是装不熟,见面点一点头。

    “方国珍私下同朱元璋勾结是事实,要不要让人在大都弹劾他?”周仁锐利的眼光看了过来。

    “不可。”沈书

    答得太快,再看周仁的表情,情知周仁对自己的怀疑从未打消过。而沈书因早有计划要离开隆平,却也无所谓怀不怀疑,周仁顾虑朝廷,更忌惮穆华林,投鼠忌器,不会轻易动手。只要他沈书做个有用之人,许多事周仁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盘算清楚,沈书便开口道,“至少要在第一批漕粮抵京之后,才可以弹劾方国珍。”

    “嗯。”周仁伸手一指身旁的位置,让沈书坐过去。

    沈书低着头,姿态惶恐,坐到周仁的旁边。

    周仁呷着茶说:“你顾虑得很是,就算要拆伙,也不能是我们挑头。”

    “正是,此时弹劾方国珍,今冬大都必然要闹饥荒,到时候那些蒙古兵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来。一个不慎,或有颠覆国本的大事,成了固然好,若不成,追起责来,徒惹一身骚。”

    “方国珍,真与朱元璋有勾结?”周仁略低头,注视沈书。

    沈书斟酌道:“小侄不这么看。”

    “何解?”

    “方国珍为何要向朝廷投降?是为避官军袭击。方国珍才四十岁,如何称得上老病?除假意接受福建省平章印,方国珍本许诺进献的三郡,可真的献出了?”

    “没有。”

    “方国珍对朱元璋,实是效仿了朱元璋对小明王。”沈书道,“昔年小明王派使者到和阳封郭氏,朱元璋受韩林儿的委任状,却几乎从不配合北方红巾贼的行动。朱家是要自己当王,无意于在韩林儿的手底下讨饭吃。”

    “你的意思是,方国珍也不过是假意顺从,实际上只是为了让朱元璋放松警惕,暂且不要将他当做敌人。”

    “以方国珍行事,他从不做硬碰硬的亏本买卖,能用钱摆平的事,一定是先使银子。想必已奉献了不少金银给朱元璋,只不过朱元璋是不吃这一套的。不吞掉方国珍,只是尚未腾出手来。”说到此处,沈书停顿下来,无意中瞥到周仁正在出神,脸色也有些难看,连忙把眼挪开,貌似急周仁所急地为他分析,“待控制了杭州、嘉兴全境,方国珍又何足为患,他有大

    船,我们也可以开船坞造船。到那时候,方国珍说不定已经玩火自焚,触怒朱元璋。待朱元璋发兵,我们正可坐收渔利。”

    “照你这么说,朱元璋和方国珍都不足为虑了?”周仁眯起眼。

    “非眼下之患。”沈书没有把话说尽,朱元璋和方国珍两虎相争是最好,而张士诚最想要的,是整个江浙行省。

    许久,周仁放下已经冷透了的茶,长出了一口气,说:“就怕朱元璋先转过身来对付咱们,陈友谅也虎视眈眈,方国珍反倒远一些。”

    “朱元璋屡攻绍兴不下,八月才打了一次,就算要打,也要等到明年去了。天寒地冻,河道有的是枯,有的是冻,无论如何都不是行军的好时候。绍兴附近已经被他薅秃了,再来,就地捎粮也刮不出一层米,他朱元璋打的是仁义之师的幌子,这么折腾几次,便要在江南尽失民心。孰轻孰重,他自己不知道,也会有人同他讲。”

    “就是来,有吕公在,也没什么好怕。”周仁眉心不见一点舒缓。

    沈书知道周仁向来不担心兵马上的事,他也不懂打仗,他担心的是钱。到今年底,张士诚失去的地盘越来越多,这也意味着,可征税征粮的地方少了,打仗打的还是人和钱。

    这注定不是一个安逸的年。

    季孟出城的前一天夜里,纪逐鸢与沈书到渡口为他践行,季孟略作改装,穿一身外缎里麻的夹袍,脚上换过不起眼的皂靴。看他模样,不像家里的老爷,连管事也勉强,倒像家里的长随。

    沈书看纪逐鸢一眼。

    纪逐鸢双眉微微一扬,心领神会。当日纪逐鸢陪沈书到杭州,也是扮作他的长随,只不过“漆叔”是扮得太老了些。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一杯薄酒,敬子蹇。”季孟翻转手,洒地的酒祭的是在天上看着的苏子蹇。

    “敬季兄,平安归来,避一切灾厄困境,逢难必化,万事如有神助。”沈书一派坦然,敬过了季孟,从纪逐鸢的手中拿过竹篮,给了季孟,又说,“旁的没什么,避瘟丹有许多,入山东后,

    食水要格外留心,莫吃生食,勤加冬衣。”

    “知道了。”季孟抬头看了一眼纪逐鸢,朝他兄弟拱手,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江面吹来的风已有催冻万物的寒意,船上亮了几盏孤灯,不多时,那一星半点的灯亮便消失在夜色里。

    这渡口离家不远,纪逐鸢牵起沈书的手,两人安步当车,在黑夜里谁也不说话。

    沈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快二十了,这些年里他在长个,纪逐鸢也没闲着,任凭沈书怎么长,也没有纪逐鸢高。

    有些门户里透出光,将两人垂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在那影子里,纪逐鸢伸出一臂,勾住了沈书的肩。

    生辰的前两日,张隋送来一柄宝剑,他站在廊下,静默注视沈书从刀鞘里拔出剑来。

    冷光在沈书的眼睑上流动,沈书手上发力,归剑入鞘,将剑拿到房中,当啷一声放在桌上。

    “还有一封信。”张隋自袖中取出一个竹筒。

    竹筒盖子打开,口上封了一小张羊羔皮,内里的纸卷也用油纸封了。

    沈书不由得感慨张隋办事细心,展开信来看。原来朱文忠并非无的放矢,自秦从龙后,他深知舅舅求贤若渴,每到一地,必访当地名士。这封信里便提及宋濂、章溢、刘基三人。尤其提到宋濂与郑氏颇有渊源,郑铉曾游历大都,结交许多朝中官员,他的堂兄郑铭是大儒吴莱的学生,而吴莱的父亲,又做过丞相脱脱的先生。后来郑铉的两个儿子曾在脱脱家中坐馆,脱脱之子哈剌章师从郑深。

    五年前脱脱在高邮城下被解去兵权,受哈麻污蔑,一贬再贬,流放苦寒之地,经朝廷查明,哈麻矫诏赐了脱脱一杯毒酒。脱脱死后,三个儿子被流放,哈剌章去了肃州。

    朱文忠的信中又说:“脱脱旧日显赫,有经世之才,然贵胄远民久矣,徒然受人蒙蔽,未曾受民之苦,不能体察民心。郑铉举家避兵,宋濂亦在,我闻濂之大名久矣,与之夜谈,五体拜服。去信胡公,公着我再访章溢、刘基,另有一人,旧相识耳,名曰胡深

    ,料未必能降。乃问归期,若过江来,则将此事交你去办。”信里详细写了攻破处州的经过,处州城破后,守将石抹宜孙引兵福建,后在处州庆元县被发现已为乱军所杀。朱文忠称胡深是旧识,是因为朱元璋围攻婺州,石抹宜孙派胡深领兵破围,战场上算认识了。信末提到这把宝剑削金如泥,给沈书防身用,算贺他生辰,还调侃地问沈书今年及冠,打算何时娶亲。

    这也是有说头,李恕当年赠给沈书一把短刀护身,沈书卧底在隆平,短刀给了朱文忠,二人并有约定,等回应天时,朱文忠当归还他短刀。朱文忠现在送来这宝剑,除了给沈书防身用,也有再度催促他回去的意思。

    沈书把信摆在桌上,不禁陷入沉思。

    许久,让张隋出去唤小厮。

    张隋便即会意,也不去叫人了,就在书桌前替他研墨,铺开一张纸。沈书提笔,写写停停,思索着答关于这四人的传闻,又道:“开春我欲往大都,至迟明年赏月之期,必能归来。”

    张隋带走了给朱文忠的信,时候还早,沈书在书房里静坐许久,百感交集。为了安顿一个韩娘子,又因撞破朱文忠带着个韩婉苓在军中,沈书几乎与他翻脸。但他年年生辰,朱文忠从不曾忘记。那年朱文忠还是憨傻的“保儿”,叫人送了一篮子米面蒸的兔子,不能说没有用心。

    每当朱文忠在战场上的消息传来,沈书也有一些遗憾,朱元璋在浙东道的战绩,处处都有朱文忠的影子。

    有时候沈书想到重逢之日,心中便生出许多忐忑。许是近乡情怯,一别多年,说一样又有许多事情不再一样。

    天黑下来,纪逐鸢推门进来,点了灯,看到桌上的剑,走近过去,将趴在桌上睡着的沈书拉到怀里。

    沈书看了一眼,是他哥,便放心睡了。两日后生辰过得不算热闹,除了纪逐鸢,都不在家,连晏归符也派到了杭州城。康里布达去接李维昌的妻小还没回来。纪逐鸢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本来还安排有冠礼,那日沈书听了就拳打脚踢,嚷嚷着

    质问纪逐鸢这什么时候,还行冠礼,没得瞎折腾。

    消息不知从何流出,沈主簿满了二十,再不说亲就晚了。

    纪逐鸢派了几个兵丁把守,也把不住沈家的门。黄老九病愈之后,身子骨硬朗,没事就在前门打转,凡是说媒,都领进家里问生辰八字,将画像收下,晚上守着沈书看。

    有时候纪逐鸢还帮忙看。

    “这就不错,柳叶眉,瓜子脸,悬胆鼻,樱桃小嘴,很不错。”纪逐鸢正襟危坐,垂着眼看。

    黄老九唔一声,白须白眉抖颤,直视着沈书问:“如何?”

    “嗯,不错,挺好看。”沈书将橘子白筋剔干净,放在一个碧绿的小碟子里,推到黄老九的面前,“快到年下,老先生有什么想过年吃的,吩咐一声,我让他们去准备,只一条,油腻的少食。”

    黄老九手中铜拐杖在榻畔的栏杆上敲得啪啪的响。

    沈书连忙抱头鼠窜,逃出门去,身后黄老九同纪逐鸢说话的声音还不住往他耳朵里钻。绕过了花架,沈书到水缸旁把手洗过,让小厮给他哥说一声,他出门了。

    “说我去林家,晚上才回来,让我哥要受不了下午也出去躲会。”沈书带了郑四,大摇大摆出门去,让林浩赶车先到街上转一转。扯了十匹布,要给家里上下老老小小做新衣服,炒货订了去年那家谢记,约好腊月廿七日来取,让林浩把郑四捎到买肉那条巷子,沈书自己找了个地方去听戏,混到酉牌才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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