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四八七
“你区区一个主簿……”有人怒道。
刘青从船舱外走了进来, 作淮军甲士的穿戴,朝沈书单膝跪地,道:“弩手已布置好了, 只等大人一声令下。”
几人顿时色变, 意识到不对。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想谋杀朝廷命官?周仁呢?怎么是你来!”
沈书示意刘青站到一边。
连隆平府里的几位文官小吏也都现出震惊。
沈书的目光在舱中逡巡一圈, 看他们酒都醒透了, 揣起手说:“太守倒是朝廷命官,印绶在手。未知众位,可有大元皇帝的委任?”
“难道你有?”说话的叫方德福,是此次率队前来的使者。
这些人在沈书眼里, 都是只知使钱吃喝的草包,到了隆平后, 一天就是骗吃骗喝。沈书笑道:“我也没有。”
方德福浓眉一扬, 想要出言诘难, 却听沈书理所当然地说:“大家都是草民,这几日城中洪水泛滥, 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谈得拢, 咱们就谈,谈不拢。”
“谈不拢如何?”
“水里的冤魂不知有多少, 想必也没人顾得上。”沈书似笑非笑地加重了语气,“你我都是草民,有些事办起来不就容易得多了?”
季孟一拍大腿, 附和道:“主簿说得是啊!”
余下的两个蠢蠹连声应和,冲着沈书是周仁的侄儿, 料想就算闹出了人命,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实则沈书也不想把方国珍派来的人杀了,但再拖下去, 大都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这些人还要往返于隆平与庆元,一来一去又要不少时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吓他们一吓。
那方德福带的几个,都是贫苦盐民出身,一听说方国珍在附近起了事,便携妻挈子地去投奔。混了两年,跟随方国珍行强盗之事,确比光着膀子熬盐的日子轻松多了。然而到了隆平,这伙人成日被周仁带着四处寻欢作乐,吃的用的都是精巧之物,一派江南风情,逐渐乐不思蜀。而方德福本是擅逢迎之辈,凭着会吃会玩,嘴上像是抹了油,拍马屁得
来的官职,毫无主见。
一起吃了几次饭之后,沈书发现这些人,就是来隆平玩乐,故意拖延不谈正事,仗着现在大家都是元廷的走狗,总不好自家的狗倒打起来。周仁早已对这群人避而不见,但他手底下的文士,却没一个愿意出来担责,忧心真要是得罪了这些使者,回去告状,将来升迁无望。
他沈书恰恰没有这些顾虑,反正隆平也呆不久了,走前他还想将漕粮北运的事办完。
给沈书这么一吓,方德福同手下人等小声商量。
沈书揣着袖子,闭目养神,耳朵里隐约传进些说话声。
少顷,方德福脸色铁青,坐回原处,说:“周太守说,有八十万石粮要运往京师。”
方德福起了这个头,沈书便知现在可以同他坐下来谈了。
“一旦漕运开了,数目要听朝廷的意思,目下暂定这一批是八十万石。”
方德福其实不在意给多少粮,只因来之前方国珍说得一清二楚,他们一粒米也不会出,重点在于船。
沈书走前说定的是五十艘载重三千石的沙船,这几乎是载重最小的沙船了,周仁磨了这些日子,方德福只答应将数量增至一百艘。之后无论怎么谈,方德福始终咬死方国珍就这么多沙船,走一趟要月余,等急用的时候,再要找船,岂不是耽误自己的事。
“朝廷让运多少,是朝廷的命令,我们也不能同朝廷对着干。只是我庆元是辅助你隆平的差,主次总得分清,来日算起功劳,也是你隆平府占便宜。向来雇车雇船替朝廷运东西,甭管是什么,都叫和雇。价钱亦有定数,只因年成不好,北方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咱们大人愿行善积德,才没有伸手向朝廷要船资。给船工的吃食和工钱,要再省下来……”方德福嗤笑一声,“到时候功劳是你们的,咱们庆元吃力不讨好,白费多少功夫?海航不比内河,风浪甚大,船工也辛苦。沈主簿,我看你是少不更事,不懂这里头的深浅。”
“要入大海,或者确实风急浪险,近海可不同吧?”沈书道,“方大人手里有六百艘六千石
以上的沙船,只要手指缝里漏下来一点,就能造福大都十万百姓。”
当沈书说到六百艘,方德福顿时变了脸色。
“不过大人没有说错。”沈书的话锋一转,“我是年纪小,许多事情不懂,要向大人请教。”
方德福冷哼一声。
沈书不理会他的态度,径自说下去:“既有更大的船,少费船,亦可少费船工,粮食上就能省下来一些。”
“沈主簿一天到晚在隆平城里好吃好喝,还想着要从船工的齿缝里抠活命粮,果是个少爷!”方德福的手下出言讥讽。
“北上这一趟,我会亲自去押船。”
沈书的话一出,季孟立刻看了他一眼。
方德福:“那你说,要多少船?”
“六千石,一百艘,余下的我们自己想办法。”
方德福的脸色愈发难看。
“船工带够粮食和肉,待漕粮进京,由宣徽院查验无误,结算船资。”沈书看方德福一脸憋闷,心下便知,方德福应该想拿和雇船资做文章,不料沈书会提出,船资不需要为朝廷省。将这一块竟直接从江浙扔了出去,让大都去接。而那时船资的问题便成了出船的方国珍和宣徽院去扯皮。
“怎么能这样?”使者说。
“向来朝廷的和雇船只都是这么个做法。”沈书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方大人想记个大功,等到了大都不提船资的事便是。”
“我不是说船资,船工不能白干活。船也不对,你一个主簿,你说了算吗?叫你们太守出来说话!”一人拍案而起。
刘青的腰刀铮然出鞘。
那人畏惧地瞥了一眼,坐回去。
“只要这位方大人肯在这文书上签字用印,事情就算说定。”沈书将早备好的一份文书取出,走到方德福的面前,跪坐下来,于桌上铺开那张纸,“方大人先看看?”
方德福脸都黑了。
沈书起身,走到船舱外去,甲板上都是水。他听见身后的水声,侧过身一看,季孟出来了。
季孟没有急着同沈书说话,而是朝四面看,果
然见到岸边两层高的房子窗洞里都藏着弩手,而画舫四面八方卷帘早已挽上去,恰在射程内。
“他们要是不签,你就闯大祸了。”季孟着急地扯住沈书的袖子,让他走到船头去说话。
“签了还可以毁约嘛。”沈书笑道。
季孟眼睛骤然睁大,眉头深锁。
“毁个屁,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主公面前,如何推脱?”方德福觉得不妥,拿着信来回踅步,他一个箭步走到刘青跟前,把手里的纸抖得哗哗的响,他的头顶只及刘青的下巴,又看一眼刘青身上的刀,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一言不发地转回到食案后坐下。
“他不签,就杀了沉江,他签了,便让他带回去给方国珍。若他真的存了毁约的心思,漕粮是朝廷要的,我们都可以作证方国珍答应过。文书有两份,签完让他带走一份。除非他有本事将两份一起偷走,来日要是不守承诺,在朝廷告他一状便是。”
季孟失笑:“朝廷还能约束得住方国珍这海盗头子?”
“是方国珍勾结拜住哥,还给奇皇后送了大笔金银,他一个海盗头子,难道不心疼钱?”
“这……”
沈书:“花钱在东南做个土霸王,买朝廷不向他用兵,允他祸害一方罢了。如今北方闹将起来,迈里古思又被拜住哥暗害,方国珍不过是看没人架得住他,才敢将漕运的时间往后一压再压。”沈书听见有人从舱内出来,便即收声。
刘青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张纸。
沈书将其中一张给季孟过目,另一张自己看过,回到舱中时,沈书的嘴里又是“方兄”“刘兄”乱叫一气,拍手让船上接着奏乐,撤了甲士,换作舞女。
而那四人失魂落魄,美女还是那些美女,只是心里不是滋味,方德福食不知味,勉强吃了几筷子菜。只觉得丝竹声刺耳,有如万箭穿心。
沈书笑着同他说话,方德福只是听不见,他的心思已经飘回庆元。
洪水退去,已经到了五月末,方国珍的使者放回去不到十日,第二路使者到隆平。
周仁一改前次的热情亲
切,把使者都放在驿馆里,让驿令招待。
五月廿八,季孟带人去见了使者,廿九一早,沈书刚起来,小厮便进来告知说季孟到访。
沈书是知道季孟昨日去过驿馆,不敢怠慢,连忙起来漱口,叫人上早膳,与季孟坐在厅上吃。
天气热得人想要光膀子,两人都穿得甚薄,沈书趿一双木屐,双腿分开,坐在小杌子上,同季孟边吃边说。
“方德福已经被砍了。”
沈书一愣,接着埋头喝了口米汤。
“我将另一份文书给使者看了,翻脸就不认账,这次来的都是能动粗的,还好我听你的,有所防备,带了甲士前去,否则文书都会被抢。”季孟心有余悸,喝了半碗绿豆稀饭,脆萝卜咬开嘎巴的响。
“他们还真不怕。”沈书道,“那就甩给杭州,我待会便去写信,告诉杭州,方国珍不肯配合漕运。”
“这能行?”季孟担忧道,“你不是说方国珍走高丽皇后的路子,早在大都买通了不少朝臣?”
“朝中也许还有一个人,真的忧国忧民。”沈书三两下把饭吃了,让季孟自便,他钻进书房,铺开纸来提笔写信。一封给杭州达识帖睦迩,一封则捎给穆华林,请穆华林动手从元廷内帮忙。
沈书料定穆华林不会拒绝,理由在信中也写了,大都的人吃不饱,而皇帝和权贵家里却积满粮,北方民心只会愈发不稳。而红巾军在山东占去大片地方,那庚申君便是站在危檐下,朝堂时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到了五月最后一天,蝉鸣叫得人耳朵都疼,沈书从书塾出来,西落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学堂里一天吵闹不休,沈书的嗓子眼里都冒烟,坐在值房中喝完了先生们都有的菊花茶才出来,便比平日里晚些。他刚跨出门,就看见自家的小厮在不远处挥手,大叫道:“少爷,你看谁来接你了!”
沈书满头满背都是汗,这一日下午都是一身忽冷忽热,心窝里烧得厉害。看见纪逐鸢,他朝前急走了两步,倏然间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昏
头昏脑的时候,沈书知道有人在不停给他喂凉水,又让他喝了一碗药汤下去,隐约听见有人说是中暑,也不知道是不是放心了,直接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彻底黑下来,纪逐鸢当即就发觉他醒过来,连忙扶他起来。
沈书身上衣服敞着,身上还敷了不少凉贴,屋子里都是药味。
看到纪逐鸢满脸担心,沈书抓着他的手说:“太高兴了,年纪上来,受不住激。”
纪逐鸢面上僵硬,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有饭没有?”沈书笑了笑,推纪逐鸢一下,“我都饿得要死了,什么时辰,我哥回家头一日,就打量饿死我好省军饷吗!”
“有。”纪逐鸢这才回过神,又气,知道沈书是刻意这么说,不想让他太担心,心里又止不住疼他,想把沈书按在怀里,狠狠欺负他一顿。
简直是禽兽!
纪逐鸢一拳头捶在榻上。
沈书吓了一跳,怒道:“不是吧,还想揍我?”
纪逐鸢一把扯过沈书,紧紧抱了他一会。
沈书抬手,也抱住纪逐鸢的背,许久,忍不住恶狠狠地说:“我看你就是打量要饿死我。”
纪逐鸢松开他,以胡茬去扎沈书的脸,含糊地抱怨:“日夜兼程骑马赶回来的,想早点见你,小没良心的。家书现在也不写了,一点良心都没有。”
沈书一时语塞,只好不情不愿地凑上去亲纪逐鸢一下,意思意思想混过去,冷不防被纪逐鸢抓住亲了好一会,险些又要眼前一黑昏过去。临昏倒前,纪逐鸢给沈书穿好外衣,怕他身体还虚,把他抱到桌边。
沈书觉得纪逐鸢像把自己当成五岁孩童,满肚子不满。纪逐鸢却又急着出去了,没多久,端来一个三尺见方的大盘,杵在桌上杯碗盘碟稳稳当当,没发出半点多余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