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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8章 四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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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澡时困得不行的沈书这时反而清醒了, 他平躺在榻上,头发刚洗过,感觉很清爽。

    还是家里好啊。

    但这里终归也不是他的家。

    什么时候天下的人, 才能够随处是家?一间方宅, 二亩薄田, 在这世道, 就像是遥不可及的星辰。

    沈书把被子踹在一边,觉得热,迷迷糊糊的,一夜间几次被热醒, 后半夜地气凉爽,才舒服地睡了一觉。

    天亮后起来, 早饭时周戌五点了银子拿来, 沈书就着咸菜吃馒头, 让他直接包了给郑四送去。

    “叫他晚上就别出门了。”沈书挥了一下筷子。

    周戌五便拿着钱出去。

    一早天还没有亮透,沈书让史旭到山下去请一顶凉轿, 径自先去见周仁。

    周仁的书房内添了两只琉璃缸子, 正是睡莲开放的时节,这会太阳出来, 那琉璃缸内七彩光芒流转到花叶上,颜色更是瑰丽似幻。

    “打得如何?”这是周仁最关心的事,也是整个隆平最关心的事, 周仁管着张士诚的钱袋子,打仗是花钱如流水的事, 元廷还在伸手问江浙要粮。虽说绍兴一城人不多,养起来没那么费劲,但吕珍的军队能吃, 没人想在一座城池没完没了地耗下去。

    “能守住。”

    周仁搓着手在房内走了几步,旋步回来,在沈书面前站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有几成把握?”

    “十成。”沈书看到周仁眼底微有震动,接着说,“卑职离开前,胡大海刚遭一场大败,目前石佛寺和石堰两处营寨已被铲平。若我所料不差,他应该会收拢余部,进行最后一次反扑和苦战。”

    周仁紧张地舔舐嘴皮,眼周不住抽动。

    沈书知道周仁想听到更多更确切的消息,直言道:“九门坚不可摧,吕公骁勇,一日间为退敌可进出城达四十余次。军中士气大受鼓舞,我军无往不利。”

    周仁皱眉,怀疑道:“你可不要吹牛,是什么样就怎么样,军报里可是互有胜负的。”

    “周叔有几日没有收到绍兴的消息了?”

    连胡大海刚在中堰吃了败仗都不知道,沈书料定至少到自己离开绍兴时的军情还没有消息递到隆平。

    “也有日子了。”周仁沉吟道,还不放心,详细询问了沈书到绍兴后所见吕珍的部署和诸将之间互相配合究竟如何。

    看来周仁不是不懂打仗。有这层顾虑,沈书便放慢了语速,分为布防、军械、粮草,以及百姓配合、诸将部署五个方面朝周仁说了。

    “朝廷还在增派义兵,胡大海损失惨重,依卑职看,朱元璋不是只对绍兴用兵。绍兴久攻不下,白费粮草,只要让他们一直吃败仗,小败即可,无须彻底击溃。”沈书略作停顿,朝周仁说,“也不太可能彻底击溃,敌军人数众多,要守城,兵力不可倾城而出。官军和义兵向来怠惰,也只想退敌而已。再拖不久……”这个不久需要给个准确的时间,才能让周仁信服,沈书只能赌上一把,便说,“最多半个月,敌军必退。”

    周仁在书桌后坐下,长出一口气,右手紧攥的拳头松开来,叹道:“真的如你所言,那就是大吉大利。”

    沈书作出谦逊的姿态,低头没有说话。让周仁去想,过了一会,周仁复开口道:“此行辛苦,叔会向主公禀报。”

    “为主公出力,不敢不尽心。叔,朱将军疑心侄儿是胡大海派过来的奸细,他的手下在返程中朝我动手,推我下水。”

    周仁腾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瞪起了眼。

    看来不是合谋。沈书心道,放缓了语气,脸上甚至带了笑意:“咱们江南水乡长大的人,焉有不会水的道理?我想朱将军瞧在叔的面子上也断然不会冤枉了我,待他回来,还要请叔摆酒一桌,好让小侄有机会与朱将军解开误会。”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缘故?朱暹不是不讲理的人。”

    沈书便道:“吕公禁止贩粮出城,朱将军在城外捉到的一个人,是我家仆的弟弟。只是这人已有年余不曾露面,原本在我身边犯了错赶出去的。”

    “那就是怀恨在心,反咬一口了。”周仁点头,“放心,等他回来,我替你说。”

    这时有人敲门,是周仁的夫人。

    “这遭罪得哟,可有哪里伤着了?”显然周夫人已在门外有一会。

    周仁到底怕老婆,书房外也可随意走动,不过两口子之间,哪怕不让听,到了床上也多的是办法让对方说出来。

    周仁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周夫人不以为意,将两个精巧的蓝花小汤盅从食盒内取出,只朝沈书说:“这是人参炖的老鸡汤,给你叔补气,你年纪轻原是用不上,但既然赶上了,也是你的口福。”

    周仁的夫人待沈书向来十分亲切,沈书笑着说了些中听的话,把周夫人哄得笑逐颜开。

    事情完了,沈书先去太尉府里换过牌子,这第一日上午是不给学生讲课的,但也有许多杂事,要将自己住的房间收拾一趟。许久不来,桌椅都生了尘,办差的地方不比家中,书塾原就在太尉府一角,平时更没人照应。

    沈书一边收拾,一边打喷嚏。接近中午,桌椅书架都擦了三四遍,沈书又将书拿到院子里摊开晒。在饭堂遇见旧同僚,各自做礼,姚老先生见到他,很是高兴,饭后叫沈书去。沈书收了老先生新作的字画,倒是自己忘了带礼,下午回家后便着人送到姚老先生的家里去。

    夜了刚上灯,沈书便到郑四住的地方。

    郑四侧身让沈书入内,多点了两盏灯,沈书见他双眼泡肿,精神不好,身上也是穿的单衣,头上裹着一条巾子。

    “你躺会。”沈书示意他回榻上去,搬来凳子,就近看他,又伸手去摸郑四的头,确实有点烫。

    “少爷不用担心,瞧过大夫,吃着汤药,三五日就好。”郑四沙着嗓子说,眼睛里布满血丝,目光飘忽,也未看沈书,只是盯着床顶看。

    “先好好养,不着急。”沈书特意叮嘱过周戌五不要跟郑四多说他弟的事,这时沈书自己低声向郑四讲了事情经过,“那时没有办法,我对你不起。”

    “少爷!”见沈书起身就跪,郑四大惊,满脸发白,连忙去扯沈书起来,连声焦急地让他做好。

    “若朱暹从郑武手上拿到把柄,这家里

    上下几十口人,你五叔在隆平的铺面里那些伙计掌柜,全都逃脱不了。”

    “我知道、我知道。”眼泪从郑四闭上的眼角流出来。

    见状沈书沉默了会,拧了帕子来替郑四擦拭。

    郑四浑身一哆嗦,忙道自己来。

    沈书坚持替他擦了泪,看到郑四的药没吃,沈书端起药碗,发现汤药还是温的,亲手喂到郑四的嘴里。

    郑四一怔,嘴唇哆嗦不止,吃下第一口,眼圈通红起来,却没再哭。药快吃完时,他的嘴唇也不抖了,脸色好起来。

    沈书放下空碗,用帕子给郑四擦了嘴,到门外去吩咐人送热水,沈书到榻畔坐下,握住郑四的手,良久,拍拍郑四的手背。

    “那孩子的福气不好,少爷宽心,我是……”一股火烫的气直冲喉咙口,郑四眼眶中都是泪,一点没落下来,他面有苦色,干裂的嘴唇用力抿了一下,捶胸道,“我只是想到他还不及弱冠……郑武是我弟弟,我没将他教好,也没照顾好他,愧对少爷的信任,更未尽到兄长的责任,该死的是我!”

    “人入土为安了不曾?”沈书拉着郑四的手,看着他问。

    “送回来那日就葬了。”郑四一时悲从中来,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书详细问过郑武的丧事,得知郑四是当他自己的命都在沈书这里,只把郑武当做一个家中的下人草草葬了。眼下山贼土匪多,他也不敢多给陪葬,以免有人见坟墓修得漂亮,便将尸骨都掘出来,只为了盗走陪葬的金银器。人是葬在沈书自家的田里,靠着一处矮坡,堪舆的看过,风水还行,只有聊以慰藉了。

    “这几日里可有人找过你?”

    郑四的眼神闪烁,迅速埋低头。

    沈书也不急,但看出有门,正想着先让郑四养病,兄弟死了,郑四心里不好过,待缓过来,想明白,也许便愿意说了。

    郑四抬头,扯了一下沈书的衣袖,红着眼说:“有人给小人捎了这封信。”他手指不住发抖,从床头的柜格内取出一封信给沈书。

    沈书看完,抬头扫郑四一眼。

    “小人不会信

    这挑唆的言语。”郑四道。

    沈书嗯了声。

    郑四急了,起身跪在榻上。

    沈书连忙要把他按回去。

    “少爷听我说完。”郑四抓住沈书的手臂,喘息数声,嗓子里拉风箱似的,生病一点也不假,“小人跟了少爷五个年头,知道少爷心性,向来爱惜人命。郑武在矿场犯下大错,少爷也只想着教他,他、他虽然是年少不察,到底牵连了许多人命。”

    “小人、小人只有一个请求。”郑四恳切地望着沈书,“想在庙里给他请一场法事,给他求一个往生。”

    沈书一口答应,看见郑四松了口气。沈书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扶郑四躺下后,又陪在榻畔说了会话,没问家里的事,只是宽慰他。

    回房睡下时,已经接近子时,沈书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翻来覆去,一会儿燥热地起床翻箱倒柜,找出许多纪逐鸢送他的小物件儿拿在手上把玩。心里仍如有猫抓一般,他愣愣地望着床顶,推上抽屉,抱着被子翻个身侧卧着,许多事情在他心里翻来腾去。

    郑四给他看的信上没有署名,字迹也全然陌生。郑武被朱暹处死,知道的人不多,沈书不怀疑张隋,他也不愿意怀疑那些跟随张隋的手下。那会是谁,在信中几乎将郑武的死说得清清楚楚,连加油添醋都没有。沈书试想了一下,若这事是自己在外头死了,纪逐鸢看了,一定会将朱暹和没有出言相救反而撇清自己的官员一起杀了。

    舍了郑武,保下家里的数十条人命,怎么能算上策?但沈书心里知道,这样的取舍,只要身在斗争中,只会不断发生。

    除此之外,朱暹身边的人,也可能是传信的人。要么朱暹是临时决定要杀自己,而且只授意给护送的三人,要么便是朱暹身边也有不全受他掌握的人。

    将郑武的尸体送回来,再挑拨一直跟随自己的管事,而郑四多数时候在外面奔忙,联络各地的商贾,甚至往来于朱元璋和张士诚所占之地。一旦郑四真的受人挑拨,奸细的身份暴露,自己就要去见廖永安了。

    沈书心浮气躁地起来推开窗户,吹了

    一会,心里顿时涌起寒冷。五月末的暑气也不能将这股冰冷驱走,一时间沈书感觉到恐怖,无论是张隋的手下有不忠,还是朱暹的身边有奸细,事情都会十分棘手。

    翌日,一场惊雷,降下暴雨。下到四天后,河水漫到了街上,隆平水道密布,一时间仿佛这座城只有水路,根本无处行走。

    太尉府停了课,方国珍的使者却没走,画舫顶棚被雨水冲得哗哗直响,船身颠簸不休,一双一对缠在一起的人影也随之晃来荡去。

    人们调笑的声音在雨中淡去许多,沈书拿了一杯酒,将袍襟掖在膝下,侧靠在舷窗上看雨。远近都是烟波,连船上的空气也湿雾弥漫。

    “念去去,烟波江上使人愁吶。”季孟宽衣博带,鞋子不翼而飞,赤足盘腿靠在沈书身旁坐下来,给他一杯酒,眯起眼睛,一口将自己的酒杯喝空,啧啧两声,“贤弟可有思念的人啊?”

    沈书没有答话,他知道季孟在想什么,拿了酒杯,却没有喝。

    季孟一杯接一杯,很快喝得倒在沈书的腿上呼呼大睡起来。

    伴着滂沱的大雨,船上丝竹声一直响到傍晚,仆役将使者叫起来,晚膳摆上来,立时便有人发现不对。

    “怎么没有酒了?”一名使者抓住上菜的婢女,正要拿手去勾婢女的下巴,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批甲士,最近的一人以刀鞘拦开他的手。婢女吓得花容失色,连忙退出船舱。

    乐声本应一直都有,此时使者们才察觉,四周静悄悄的,连江上雷鸣一般的雨声也不知何时停了。

    隆平这面坐了四个人,使者也是四个人,周仁不到也没什么奇怪,他近来常常推说头疼脚疼胃疼。

    然而气氛摆明了不对劲,船上多出的甲士令使者的酒迅速醒了。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一人粗声道。

    “想同诸位来使好好谈谈,把该说的事说完,该办的事才好办。”沈书笑吟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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