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四四〇
沈书盯着李维昌看了一会, 嘴角弯起弧度,揣起手,侧身坐到李维昌身旁的座位上。
刘青看了一眼张隋, 张隋微不可见地点头, 两人便都退出门外。
“他二人刚好在我那禀报事情, 尚未说完, 待会还要接着说,才跟过来的,你莫多心。”不管李维昌信不信,沈书先给出一个说法, 若李维昌真敬着穆华林,无论再荒谬的解释, 他都得接。要是李维昌现在就想造反, 从隆平把人哄走, 也可省去很多麻烦。
沈书没见过李维昌动手,但听张隋说过, 他不是以武功见长的人, 而是特擅钻营。
“少主要做什么,做属下的当然不敢置喙, 省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李维昌黑下脸。
沈书一愣,茫然地问他:“李总管何出此言?”
“我要再不回来,总管的位子怕就换人坐了吧?”李维昌道, “属下信任少主,将隆平的三百多个兄弟都交到少主手里, 您是怎么对我的?”
沈书侧过身,直面李维昌,双眉一轩, 不答他的话。
“若是费马不尽责,等我回来,只要您一句交代,就是要他的命,我二话不说,把他的人头给您提来,何必拐弯抹角地敲打他,吓得他回去病一场?”
沈书嘴巴微微张了两下,没说出话来。
“这是一件,另一件,胡坊的少爷没地儿住,住到我那里去,我人不在,住也便住了。”李维昌冷笑道,“将我那处翻了个遍,不知道还以为是奉旨抄家的来了,怎么?憋了这么久,少主是想同我老李,在隆平地界上,先斗一斗?不知我老李是哪里对不住少主,少主指条明路,我好上赶着巴结孝敬。您想用您自己的人,要让我老李挪窝,只要您知会一声,我立刻请辞。”
厅上静了半晌。
沈书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初听时沈书心里还有点翻腾,怕是康里布达做得太过,李维昌真的撂挑子不干,场面也很难看。穆华林是不是打定主意真要他沈书一个南人来接云都赤的位置,沈书自己都一年没见到
穆华林了,这不是凭想能得出结论的。
但康里布达何许人?被胡坊弃在外头,也能挣扎出一条活路,他既动了李维昌的东西,便不会让李维昌察觉。哪怕无意中落下什么蛛丝马迹,李维昌足够聪明,便不会朝沈书发难。
李维昌越是说自己要走,那便是不想走,想要得沈书一个保证。
“费马跟你说的?”沈书问。
李维昌紧接沈书的话头说:“那就是有这事了?”
“康里布达住在你的地方,他是胡坊的人,在大都的时候做惯了刺探消息营生。你难道不知道,哈麻是被谁出卖的?”沈书慢条斯理道,“要杀一个人有许多办法,同样,想让你挪去他处,也有许多办法。”
李维昌怀疑地瞥沈书。
“你觉得你和我,谁同我师父亲?”
李维昌嘴唇刚一动。
沈书换了个说法:“谁在今后对他还有更大的用处?”
李维昌闭紧了嘴,垂下双目,似在思索什么。
沈书知道,要从亲近而言,李维昌认识穆华林显然在他之前,他不知道他们曾经历过什么,搞不好李维昌同穆华林还真关系匪浅,那就谈翻车了。但穆华林对自己的照顾显而易见,照穆华林教给沈书的,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他这位尊贵的师父还要用他做更重要的事。
李维昌再怎么要紧,在暗门只做到总管,穆华林也没有要将他调往他处的意思。
沈书继续道:“你交给我三百多个人,称任凭我调用,可有此事?”
“嗯。”李维昌还在恍神。
“不听调令,如何处置?”
李维昌这才回过神,紧皱眉头:“怎么,少主要治费马告密之罪?”
“看来他没告诉你。”沈书大声唤张隋入内。
“少主。”张隋顿了顿,又看李维昌,“总管。”
“你把费马的事,同总管解释清楚。”沈书端起茶喝,起身到窗前,背对二人,盘算接下去怎么说。
待张隋讲完之后,李维昌许久没有说话。
张隋悄悄退出门外。
沈书放下茶杯,居高临下地朝李维昌发问:“费马为什么要把我的把柄拿在手里?难道是你让他这么做?”
“我没有。”李维昌当即否认,脸色十分难看。
“暗门里向来下属只负责执行命令,他奉命护送我的管家,却试图探听管家为我传递的信件内容,看后还将东西毁去,是何道理?”
李维昌沉默良久,倏然一掌击落在桌上,震得茶壶茶杯翻了一桌,“他是要造反了!”
“我们两个不和,我是少主,顶多也就是师父派我去别处,你是我师父放在暗门的一只眼睛。这只眼睛要是半盲了,顶替你的人无非是从张隋、费马两人里出。张隋我用着得力,若是我师父召我回应天,人我当然要带走。”
门外,刘青瞥了一眼张隋。
张隋石雕一般站着,侧脸上的疤痕分明,就像是从来不会动。
屋内说话的声音不高,但站在门口能听得一清二楚。
接下去的话沈书不用点明了,李维昌也不是大笨蛋,说到这份儿上,他就会明白费马一下能弄走三个眼中钉,顺利的话,能坐到李维昌的位子上。
良久,沈书悠然地说了句:“水往低处流,你自己处置,处不处置,我都会当今日没听过你的话。”
这会子李维昌浑身冒汗,眉头皱得根本无法舒展,整个事情想下来,不仅差点被自己的手下干翻,更险些真的把沈书得罪了。
“少主。”李维昌语气矮了一截,拱手做礼,起身要赔罪。
沈书示意他坐下,说:“你今日来找我,不打算讲一讲大都之行有何收获?”
李维昌斟酌道:“少主没派人跟着?”
“你说你的。”沈书意味深长地说。
李维昌眼神游移不定,初时说得很慢,显然每说一句话都在思索到底拣着哪些说。但沈书越是不说话,神情也看不出什么,他便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看起来……”李维昌瞟一眼沈书,曼声道,“洪修是有扶持太子的意思。”
“凭他谈不上扶持。”沈书道。
李维昌忙称
是。
大元疆域广阔,可谓历代之最,只能说洪修在选边站,别说现在暗门分成两派,就是仍团结如初,也谈不上扶持君主。往大了说,谁的钱不是皇帝的钱,只是洪修让人朝奇皇后示好,势必为皇太子加大筹码。蒙古人可不讲兄友弟恭那套,不然和世瓎也不会死在回京的路上,武宗以来,荒唐事多了去。
“我看了你让人抄录的林凤那些账本,来往书信。”
李维昌眼皮一跳,嘴唇抿出几道深刻的纹路。
沈书站着,李维昌就是稍稍眉毛抖一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洪修曾派人抢过穆玄苍押运的一批送往常州的药材,那时常州、常熟都发疫病,这批药材是洪修指定要送去常熟的,他该和张士诚也有勾连。这么一来,隆平竟有这么多暗门的据点,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李维昌正在发愣,冷不防又听到沈书问:“你在陇右置了一房家室?”
“我……”李维昌的表情一时间十分精彩。
沈书心想,这样看康里布达的判断没有错。
“这事儿我师父知道吗?”
李维昌戒备地看着沈书,眼底隐约带了敌意。
“你不信任我师父。”沈书道,“就像我也不信任你。”
李维昌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起身的同时,被沈书按住了肩。沈书的力气不大,李维昌完全可以挣脱,他的表情却流露出挣扎。
“我要知道,我师父想让我做的那件事是什么。”
“我不知道。”
“现在你不知道,明年、后年,未必你永远都不知道。”沈书从李维昌的眼里看到自己脸上漠然的神色,令他感到有一些陌生,“我给你一年时间,查清我师父、洪修,有什么恩怨,我师父为什么收我做徒弟,他想让我做什么。”正在沈书要跨出房门时。
李维昌沙哑的声音像地狱中的恶鬼一般追上来。
“我知道阮苓效力于谁,你就不好奇,她为什么会在庆阳府抓康里布达,她想要……”
沈书垂下眼,揣起手。
李维昌眉头皱了
一下,有所察觉,没能掩饰住意外,他喉头发干,在意识到之前已经发出声音:“你知道?”
沈书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一下,不再说话,走出书房。
入亥时,沈书手揣在臂中,不住朝前点头。
“少主。”张隋一阵风似的进来,轻掩上门,旋步接近桌案。
沈书鼻尖冻得发红,吸了一下鼻子。
张隋扫一眼地上,先是问为什么不烧火盆。
“新买的还没到,竹炭先送山上去了。”沈书咳嗽一声,端起茶想喝,嘴唇一碰不禁打哆嗦,茶水冷得跟冰似的,他不动声色放下茶碗,示意张隋说。
“费马死了。”张隋说,“李维昌回去便把他抓起来,一番拷问,说的什么接近不了没有听见,让人带出棉线铺,弃在出城的河里。属下带人捞起来时,已救不了了,左胸致命一刀,身上全是伤,手脚都废了。”
沈书心里像被人的手用力揪住搓了一把,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样的人本就留不得,少主也许一时慈悲,却会害死更多兄弟。”张隋说,“假若费马拿住少主的把柄,去为自己谋高官厚禄,这一家子上下数十口,都会没命。”
沈书嗓子哑了一下,摆手道:“我知道,就是……就是没想到,李维昌下手会这么狠。”
张隋却并不意外,解释道:“李总管行事向来狠辣,他谈笑中便可取人性命,云都赤大人派他给少主驱遣,实是给了一把利刃。”
“怕是一把双面刃。”沈书摇头,喝下一口冷茶,“他审费马无非想问妻儿有没有被我们藏起来,费马瞒着他都做了什么,问不出什么来。康里布达已派人接走他妻小,放在一个,只有他和高荣珪找得到的地方。”沈书不再多说,抬头看张隋,“你也累了,回去早点歇息。”
“少主不去睡?”张隋奇怪道。
“不困。”话音才落,沈书打了个哈欠,无奈笑着起身。
张隋伸出手臂搭沈书一把,待沈书站稳后便即收手,他提灯走在前面,到沈书房门外,沈书笑挥了
一下手,示意张隋先离开。
张隋的神色突然一变,抓住沈书的胳膊,将他往身后带,揭开灯笼罩子,把蜡烛掂在手里,推开房门。
黑暗里现出一张脸来,灯烛映出李维昌的眉眼,他不笑时五官显得阴郁。
“张隋。”李维昌看清张隋的脸,顿觉好笑,“你到底是暗门的狗,还是这小……少主的狗?”
张隋没有说话,挡在沈书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之间,沈书倏然感到一股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被猫咪两脚踩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