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四三九
天已亮了, 再放烟火白日里根本看不见,于是朱文忠派人立刻通知胡大海发兵,自己则从堰上下来, 在半山坡上扒开酒囊塞子, 一口穿肠烈酒下肚。
旭日东升, 照得他睁不开眼, 朱文忠吃饱干粮,叫人牵马,等待城中的消息。约莫辰时,派出的探子回报, 城里的水已开四方泄水口排出,注入诸暨四围的河流之中, 城里道路已重新露出。
之后, 先是朱文忠率亲兵从南门进, 此时胡大海已传令驻守诸暨的守军冲出,与他两面合攻。
进城后不到半个时辰, 朱文忠的快马踏过主街, 见百姓已各还其家,怒吼道:“吴公必胜——”
霎时间诸暨城里喊杀声连成一片, 一夜过后,诸暨几乎人人都得知昨天夜里不是天灾,而是吕珍放水灌城, 百姓怒不可遏,稍有力气的抄起家中柴刀, 跟随朱文忠的队伍出城。
不到正午,本就被水冲得帐篷锅碗四处飘来飘去的淮军折损大半,余下的不是被俘便是半个身子泡在水里试图将一部分战马牵回来。
吕珍在亲兵护卫下, 冲上北坡,在官道上一顿没命狂奔,胡大海则也率一对百余人,不紧不慢地曳在其后。
朱文忠在竹筏上站不稳身,只能蹲着,一刀横掠出去,对方士兵把头往水里一扎。
朱文忠:“……”
大水冲散了淮军营盘,却也给作战增加了难度,而淮军又多精通水性,不时有人大声惨叫,却是脚下的竹筏不知何时让人从水下斩断将竹子绑在一起的绳索。
于是朱文忠无法只顾着杀人,更要让两人一头一尾顾着自己的竹筏,还得在水中救人。过午,脚下的水退得差不多了,只淹到人的脚背。
朱文忠累得半死,躺在湿透的草垛上,阳光直射在他的眼瞳里,晃得他瞎了一般。
正在这时,胡大海的传令兵到了,草垛下有人不断在喊:“左副都指挥!指挥使!朱大将军!”
朱文忠一脸毛躁地一手撑着,坐在草垛斜面上滑下去,别说屁股了,他浑身都给水浸湿透了,脸上
不知是水还是汗,瞪眼站在传令兵身后。
“朱大人!”传令兵扯着嗓子怒吼。
朱文忠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按在传令兵裹红布的脑袋上,将他转了个方向。
传令兵头晕目眩,踉跄着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朱文忠扶他站稳后,沉着声问:“何事?”
“胡大帅让您放了俘兵,清点咱们被他们俘虏的士兵,整兵进城。”传令兵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朱文忠皱眉头,连忙解释道,“大帅追击敌寇,吕珍在马上折断箭发誓,绝不再攻打诸暨,并以敌我双方均有不少伤患,这一场大水,诸暨城里不知冲出多少人和牲畜的尸体,粪水与地底疫气。咱们被他们俘虏的人,和他所带的兵,不知道多少人要生病。为免一场大疫,他答应退兵并不再攻打诸暨。”
朱文忠听了直冷笑:“王八蛋,若非他下狠手决堰灌城,何至于此?”
传令兵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不敢多言,隐隐感到朱文忠竟散发着雏虎之威。
朱文忠倒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兵,便让他回去复命,依照胡大海的命令行事。他踩在泥泞中,脚下踹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个钱袋子,被泥污涂了,勉强能分辨出原是嫩绿的颜色,绣着柔软的花枝。
到处七倒八歪地躺着人,有的是敌人,有的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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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下旬,战报传到隆平,全府震惊,吕珍吃了这场败仗,张士诚连夜将人召入太尉府。
中午吃饭,沈书给姚老先生盛一碗豆腐鱼汤,嫩葱花在奶白的汤头上与油凝为一体。
“你听见什么了?”姚老先生问。
沈书一怔,他确实正竖着耳朵在听饭堂里太尉府上下当差的幕僚们说话,说得最多的还是昨夜张士诚一场暴怒,摔盆子摔碗。却有婢女说,入内收拾时,太尉神色如常,吕珍亦似乎并无多少沮丧。
要真因诸暨没攻下来,吕珍受到严厉斥责,下人进去时两人却又无事,还真有那么几分做大事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那得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不是谁都顶得住。
沈书
收敛心神,回答姚先生:“学生什么也没听见。”他近来不仅同姚先生请教文章,更同他学篆刻,时时谦卑地自称一声“学生”。
向来晚饭沈书是同康里布达、晏归符同桌吃,舒原有时在家,在家时或者同陆玉婵、蔡柔一起,或者过来吃。蔡家另外两个小孩自有婢女照看。
这天晚饭时,却只有晏归符带唐让来了。
一问,晏归符给唐让盛了满碗饭,往他碗里夹菜,眼神示意他先吃。
“高荣珪回来了,下午回来的,王巍清也是,俩人都还在睡,我过来前去看过。”
沈书想了想,便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等明日睡醒了才来说话,又叫人把晚饭送到房里去。
次日本不用上课,沈书也没睡懒觉,他现在每日鸡叫就起,勤学苦练,省得纪逐鸢笑话他。数日前纪逐鸢随军出发,张士诚亲自领兵攻打江阴,部下苏同佥先行一步,驻在君山,伺机而动。总算没白让苏同佥吃那么多好酒,那都是真金白银跟季家去买的,江阴一战,对手是吴良兄弟二人。
“那日我与高兄作掩护,到了敌营外,将密报以箭射入。幸好,从结果来看,他们还是相信了我们。”王巍清长吁口气,“驻守诸暨的红巾军早有准备,水冲进城时,立刻就有人下水去救,总算没死太多人。”
“嘿,朱文忠那小子长本事了,他夺了堰,转头放水朝咱们营房里灌。”高荣珪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遭了罪,却还说不得什么。
“胡公就这么放吕珍走了?”这让沈书感到意外,说白了打仗就是你骗我我骗你,吕珍在马上折矢起誓要退兵,并许诺再也不攻诸暨,但将来他就真不再打诸暨了吗?那可未必。
“胡大帅有仁义之心。”高荣珪略显得迟疑,当着沈书的面,不想隐瞒自己的想法,便说,“看上去,他似是同吕珍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毕竟也是一方大将,我听人说,吕珍的副将被俘,朝胡公说了些鬼话。”
“什么鬼话?”
这连王巍清都不知道,奇怪地转头看高荣珪。
高荣
珪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吕珍本不想淹城,也是迟疑数日,被手下们逼得没办法,后方又一直催战。决堰放水时还再三叮嘱,只要冲乱城防,就立刻把缺口堵上。”
“水火无情,岂能像刀兵一般说收就收?”沈书摇头。
王巍清:“援救去得很快,你莫要难受了。”
沈书勉强一笑,喝了口茶,说:“现在我已不大会因为这种事觉得难受,有时候想想,也挺可怕。”
三人一同陷入沉默。
还是沈书先开口:“接下来淮军还有什么作战计划,除了江阴?”
“绍兴是必争之地,其次,建德也十分危险。你同朱文忠还有联络?”高荣珪问。
沈书不瞒他。
高荣珪点头:“那正好,你送一封信与他,我记得他是守建德的,婺州已在朱元璋控制下,越地经此一战,也大半都归于朱元璋了。若他舅让他回防严州,就让他抓紧时间,筑起防御,张士诚年内必还要再攻建德。”
于是当晚沈书便写了封信给朱文忠,托人送出。
后半夜有雨,清晨,沈书让人拿伞,踏雨水而行,上山去看了看杜陵重新翻整打点的田地。
整个隆平府笼罩在烟雨之中,呼吸之间,春寒直入肺腑。
赵林替沈书撑着伞,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勉力稳住身子,大声叫道:“少爷,咱回吧,地滑着呢,您抓着我的手,别摔了。”
“我习武,下盘稳得很,你别摔了!”沈书话音未落,赵林落得更远,眼见沈书半边身子要淋雨,赵林一个大跨步,啪的一声坐在了泥地里。
这一摔给赵林摔蒙了。
沈书哈哈大笑,赶紧上去拽他,赵林还要去捞伞,风大,手还没够着伞,伞就被风吹着滚得更远。
“先不要了,回头再来捡,走走走,回去。”
沈书淋了点雨,回到家里直打喷嚏,索性告假,喝了一碗热姜汤,不觉有什么,就去书房,翻出林凤的账本。
这批账本从昨年看到现在,沈书也没能从中看出一条明晰的线索来,甚至沈书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作假
过的账本。
毕竟这都是李维昌送来的,而李维昌在陇右已经娶妻的事,连穆华林都不知道。六天前,李维昌半夜回来,阴恻恻地出现在康里布达的榻畔,那晚康里布达恰宿在暗门之中,李维昌手中拿着一盏灯,那灯晃在他干枯的脸上,就算是康里布达也没忍住一声大叫,翻身起来。
按照沈书的意思,李维昌答应将康里布达放在暗门,但将他放在张隋之上,到底也算给了沈书的面子。
之后康里布达便回来住,上一次见李维昌是五日前,这几天里李维昌音讯全无,不知他是压根没发觉康里布达将他的屋子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是发现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而那夜李维昌会出现在康里布达的床前绝非偶然,事后张隋回忆起费马早在李维昌回来的两天前就常常不在,沈书便知费马只是装着听话,实则还在观望。
与林凤有来往的人员,及他们的身份,是一早便厘清了的,一年中借着暗门的手,也查清其中不少人,但成分之复杂,反把沈书弄糊涂了。
加上洪修派总管到大都贿赂朴不花,又使沈书怀疑,他是不是倒向了皇太子。闲来无事,沈书便在书房静坐,试图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终究一无所获。
而廖永安一直被囚在死牢,季孟推测,既然自己等人能想到,将他换个地方关押路上会有风险,恐怕看押他的人也想得到。就连张士诚和吕珍,都亲自到牢中看过他,吕珍从前线回来后,第一件事不是去见张士诚,而是到牢里同廖永安不知说些什么,听说是鞭笞了他一顿,廖永安却唾了吕珍一脸,说什么也不肯投降效力。
观其形势,沈书也心里有底了,只要廖永安自己不求死,张士诚也没打算现在杀他。
于是由季孟找人,找到另一个姓廖的人,谎称廖永安是他的一个九转十八弯的亲戚,毕竟在家门口,关押在死牢里,吃了上顿不知还有没有下顿,怪是可怜。家中有人托信,要让廖永安吃一顿饱饭,攒了个食盒,并二十两银子,总算给廖永安送了一个信儿。
不过至
今沈书也不确定廖永安看没看到信,那张字条是用蜡丸封了,放在一个馅饼里。要是他没看见,也只能说是天意。
另一方面,沈书捎信给穆华林,说廖永安被关在死牢,张士诚本就打算要杀他,请示穆华林自己是否真要多此一举。
沈书知道朱元璋带兵到了婺州,穆华林随行也在婺州,便让人把信送去应天。如此穆华林看见这封信至少也是一两个月后,再回信过来,那廖永安便又能多活三四个月。
恰在这时,纪逐鸢随军出征江阴,而江阴是吴祯、吴良的战场,若有机会,在这三四个月里,也许自己一行人就已离开隆平,更无须理会穆华林的命令了。
李维昌歇足了五天,才再来拜访。
沈书在门上听到李维昌来了的消息,解斗篷的手就是一顿,向来李维昌不召不来,上次见面,说不上不欢而散,李维昌也不见得高兴。这趟从大都回来,李维昌一改唯唯诺诺阿谀奉承的脸,似乎另有打算。
索性沈书先回房把衣服换了,吃下一碗热米粥垫肚子,以防李维昌要谈许久。万事俱备,让人请来康里布达和刘青。
李维昌听见开门声,正在吃一块酥饼,胡须上全是饼渣,看到沈书时他正要起身,又见沈书还带来两个人,李维昌眼睛一眯,嘴巴不动了,放下饼,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掸去袍上的碎屑,向后一靠,跷起了二郎腿,把右脚架在左膝上抖动个不停。
“少主,别来无恙。”李维昌皮笑肉不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