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赤焰山的墓园
街道十字路口,红灯闪现。街道不宽,双向两车道。路面整洁干净,掉漆的斑马线记录着多年走过的行人足迹。一个日本老人手提打包好的日式拉面推门而出,没走几步,店员跑出来给餐客递上落下的餐具。老人踩着木屐,黝黑的脸上和蔼笑笑,拍下脑袋,仿佛落东西对店员来说已成为习惯。可老人上了年纪,健忘是常态。店员摇摇头,似乎并不觉得麻烦,礼貌将手背水渍蹭干,把咖色餐具塞进老人手提的红色打包袋里。白色店员厨服,黑色老者长袍,红色打包袋,青灰色石道,斑驳人行道,初春林荫下阵阵暖风,颜色刚好,人物刚好,氛围刚好,亓沫站在十字路口,按下快门。
红灯变绿灯,亓沫选择右拐,一大消食的最好方法就是爬坡。蜿蜒街道朝天延伸,似乎往山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周六早上,街上活动人不少。马路两边商铺有序营业,部分游客从店里出来,拎着成包特产。一个小朋友咬着棒棒糖,嘴里含糊着零星中文,追父母要木制日风娃娃玩。亓沫摸摸相机,回头将深处异乡的同胞记录下来。几个初中年龄的本地男生成群结伴颠着足球路过,聊着日本足球名将本田圭佑的最新赛事。亓沫拍完转身没注意,撞到其中一个。足球被意外颠飞,砸到旁边整理店铺的人身上。道歉的话还没出口,老板娘跑出来检查被砸人有没有受伤。店员背对亓沫,把箱子里的足球递给男生,说了句没关系。亓沫扫了眼离开的初中生,上前几步,准备跟老板娘和店员致歉。
“你怎么在这?”
古川辉取出纸箱里的最后一个打包盒,向母亲介绍眼前女生是自己北城一中的同学。
“阿姨好!”亓沫问好,“刚才不是故意的。”
母亲摸摸古川头,检查没事,点头示意没说话,朝店里走去。
“你妈心疼你了。”
古川蹭蹭后脑勺,憨笑一番。
“你怎么在这?”
“呃”亓沫不知道怎么说好,“走亲戚。”
“除了星野叔,你还有亲戚在这?家族够庞大呀?”
亓沫呵呵,不是家族庞大,是世界太小,亲戚就是你老大,藤井泉。
“对了,等下要去结衣家,要一起么?”
亓沫看着古川辉手里的东西,又想起时不时吃到隔壁桌给的蛋糕,顿时了然。
“现在么?”
“等我下。”
走了不到十分钟,两人在空手道道馆门口碰到了穿着运动装丢垃圾的结衣。结衣看到亓沫,跟古川反应差不多。
“我这里亲戚不熟,以后应该不常来。”
“一回生二回熟。”
“你的草莓蛋糕、你妹的抹茶蛋糕,还有爷爷的现磨咖啡。”
亓沫看着抹茶蛋糕,有种被人占了便宜的感觉。“你妹?”
结衣点头,“是呀。”话一出,看对方眼神调侃,暗自嘲笑道,“但她有时候不吃抹茶,我给另外一个妹。”
“谁是你妹?”亓沫看向古川,“你为什么对结衣他们家这么好?天天送?你是不是喜欢她?”故意找事,想让占便宜的人尴尬。
古川被突然被cue,“没有?”天天送呀?
“说的好像白拿没给钱。对了胖子。等下我去山上体能训练,泉的胳膊拆石膏没多久,上午跟龙马约了游戏,下午才来道馆。”
“今天周六店里客人有点多,我下午要帮我妈打下手,就不来了。”
“随你便。”
“减肥?还是近水楼台?”亓沫见一身肥肉的古川看结衣的眼神在发光,调侃道。
古川被人戳中心思,打招呼回家。
“一起么?十六年资深土长居民,带你领略下赤焰山的炽热风土人情。虽然这里没有你们的牛魔王、红孩儿、二郎神。哈哈哈哈。”
“你竟然看过《西游记》?”
“这里三月到五月,十月到一月,中国游客较多。大部分人听到赤焰山都会问到火焰山。《西游记》和《还珠格格》的影响力比你能想象的深远去了。跟《情书》、《源氏物语》、宫崎骏早期动漫在中国受欢迎一样。”
“说到这,我有个问题。
“哪里?脑子么?”
“亓沫-----!”
“我们边走边说嘛。”
结衣把手里蛋糕和咖啡递给院子里晒暖的爷爷,跟亓沫朝山上走去。
“牛魔王真的坏么?”
亓沫点头。
“在日本,牛有时候跟学问之神联系在一起的。”
“虽然赤焰山也没有牛魔王。”
亓沫摸着脖子上的阴阳师晴明,想到某人。“也不是没有。”
“哈?”
“你说的学问之牛是什么?”
“是学问之神。服了你了。传说平安时代有个贵族、学者、政治家叫菅原道真(生于845~903年)被逐出京都时,曾有一头牛哭泣。后来在京都的北野天满宫,从与真实的牛差不多大小到缩小版,摆放着好几座牛的雕像。以此纪念这位学问之神。”
亓沫听着一大串,“你是在显摆么?”
“什么?”
“显摆自己如何修炼博学大师。”亓沫佯装作势。
“我不配。”
“那谁配?”
“泉配。”
“我呸。”
“什么?”
“他配。”他配当牛魔王。
结衣看到亓沫没有反驳自己,有些意外,勾上对方脖子,左拐带人朝竹林走去。
“其实这里有红孩儿。”
“在哪里?”
“你站这别动,给你指下。”
结衣松开她,一脸懵地站在石阶上。亓沫跑出十几米,转身朝结衣勾手指,“来个三昧真火。”结衣看看四周,不知道对方说的中文什么意思,但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红色运动衣,瞬间了然。
绿色竹林里,传来一阵追逐打闹声。
北海道靠北,樱花的花期基本能推迟到五月。而此刻山里,五月的樱花开的如火如荼。褐色树枝,还沾着清晨未散去的露珠。穿梭在烂漫的樱花林,硬汉也会透露出一股甜美文艺气息。远处看,樱花如云似霞般炫目,引来只只彩蝶绕花盘旋,花掩蝶,蝶恋花,微风吹,有的白的如雪,有的红的如霞……
结衣告诉亓沫,盛开的樱花一般长五个花瓣,中间花蕊有九到十根。
“你可以来个特写。”
“兼职摄影大师么?”
亓沫嘴上讽刺,手上还是凑近黄色花蕊,镜头聚焦,不禁笑了。
“笑什么?”
“你见过黄豆芽么?”
“藐视国花,会亵渎神灵遭报应的。”
“我错了。”
“逗你的。黄豆芽。亏你想的出来。该说你俗气,还是说你思维发散脑洞大?”
两人沿着弯曲山路爬了快两个小时,突然天色突变,太阳不见,吹来阵阵冷风,气温随之降低,薄雾渐覆林间。
“真亵渎神灵了?”
结衣看着远处乌云翻卷,“雷神来了。”
“不是吧。”
“可能还是暴雨。”
“我错了。”
“很正常。”
两分钟后,倾盆大雨应言来袭,林间狂风飞舞。
北海道的春天温和的像只猫,但偶尔猛地像只狗,还是只疯狗。
两人穿过泥泞林间小道,大步快跑。亓沫瞬间觉得没有什么比“raincatsanddogs”来形容倾盆大雨更合适的了。
前方出现一片空地,结衣拉着亓沫躲进路旁的亭子里。两人拍打身上的雨水,似乎已经半湿透了。
亓沫回头扯了扯贴在后背的头发,瞥见山背面不远处有一片墓园,瞬间觉得身上又冷了几度。
墓园内,一座座黑色墓碑若隐若现矗立在绿绿的山野和白白的迷雾中,气氛诡异肃穆。亭子一角挂的晴天瓷娃疯狂摆动,时不时碰到木柱上,发出闷闷声。
“没见过墓地?”
亓沫冷的抱着胳膊,口是心非嗯了一声。
“说来”
“鬼故事就免了。”亓沫想就此打住,扯扯粘在胳膊上的衣服。“《聊斋志异》你怕也不是看过了吧。”
“没有。”
“那也闭嘴吧。”亓沫打开手机,发现没有网络也没有信号。她凑近结衣坐下,有些冷。
“这雨没有1-2个小时不会停的。”
“敢吓我你就死定了。”
“不吓人。”
结衣告诉亓沫,墓园里埋着藤井泉的父亲,藤井秀一。说很久以前,秀一年轻的时候,是个狂热天文爱好者,平时喜欢搜集老式望远镜,看天文书,夜深人静时在山上拍星夜图。”
“听上去有点孤僻。”亓沫摆弄手机,四周拍照录视频,兴趣不大。
“相反,秀一特别热心肠,脾气很好。”
“所以藤井泉是捡来的么?”
结衣没有反驳。
“听大人们说,十年前有个中国姓张的商人想要高价购买秀一手里的一个清朝老式望远镜和一个什么老式账本什么的,说是文物外流,想要买回中国。”
“后来?”
“秀一打听得知那个姓张的商人背景不干净,不放心,便严词拒绝。结果第二天晚上,秀一在开车送文物前往本地博物馆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人当场死亡,文物也不见了。”
“杀人抢物?演电视剧么?”
“当年判定为属于大雪造成的交通事故。”
“不过后来有个妇女,声称是事故目击者。她当时骑车给父亲送衣服,在路边看到两车相撞,其中一方秀一死了。另外一台车里,一对夫妇当场死亡,小孩被一个中年男人救出,躺在路边,被施于急救。”
“小孩死了?”
“没有。”
“那那对夫妇是”
“是小孩父母,当场就死了。”
“救人的是星野禾旭。星野奎一叔的哥哥。”
亓沫从母亲去世前一晚得知生父还活着。后来跟星野来到日本,但每个人对他都闭口不谈,仿佛他又“死”了一样。现在从非亲人口中听到他十年前的过往,竟然有种时空错乱感。
“据说他先前一直生活在中国南部,娶了个中国老婆,偶尔回北海道。但十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大家都没见过他了。”
她在中国十六年都没见过他。亓沫对谜一样的答案,没什么反应,仿佛对方口中那个人跟自己毫无关系。
“上世纪八十年代,星野禾旭、藤井秀一和铃木瞳,也就是奈美子的父亲,三人一起创立了北城一中《名家侦探社团》。那时候社团算比较前卫,很受学生欢迎。后来星野娶了个中国女人选择定居中国。直到十年前在日本突然出现在秀一死亡现场,又莫名消失…”
雨渐渐变小,但风没有变小,头顶的晴天娃娃异常聒噪。亓沫摁灭手机屏幕,塞进口袋,走到亭子口,有些不耐烦。她不明白她告诉她这些有什么意义。星野禾旭,她似乎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快停了。”亓沫撸起来袖子,露出冻的发白的胳膊。
结衣拉着亓沫,让她面对自己。
“美穗现在不在家对么?”
“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泉的胳膊怎么伤的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从进入这个亭子,亓沫就觉得结衣十分严肃,跟平时吊儿郎当状态完全不一样。
“藤井美穗今天估计又去找秀一遗物了。每次无功而返或受到刺激,她就会狂躁症发作。泉的胳膊就是上次美穗出门回来后伤到的。”
“什么遗物?”
“秀一当年车祸身亡,车上的清朝望远镜和老式记账本不见了。而当时唯一嫌疑人就是星野禾旭。只有找到那些东西,解了美穗的心病,她才不会伤害泉。”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打听星野禾旭的消息?”
结衣点头。“你住星野家,顺便帮个忙。不用刻意,就有消息的可以告诉我下就行了。美穗已经找了十年。泉受折磨太久了。”
亓沫笑笑,“你对牛魔王还挺上心。”
“嗯?”
“不怎么下了。跑回去吧。”亓沫把湿发丢到背后,把袖子放起来,准备跑出去。
结衣见亓沫没有拒绝,但转移了话题。她也不想这样,但今天早上,当她看到藤井美穗跟那个人开车路过道馆时,她有些慌了。
“走呀?”
结衣愣了愣,看着站在亭外的亓沫,发现她脖子在渗血。
“你这里怎么了?”
亓沫歪头蹭蹭,“哦,这个呀。早上不小心划得到的。”
结衣凑近上前,发现创可贴已经滑到锁骨边,伤口渗血裸露在外。
“等下到家要赶紧处理下。”
“知道了,啰嗦。”说着,大步朝山下跑去。
林间山路蜿蜒向下,路面被雨水冲洗之后显得格外黑而发亮。亓沫让结衣走在前面,她停下一会,将远处的红衣女孩锁定在镜头里。
“看!像不像走在长发上的借东西红衣小人。”(引用《借东西小人阿莉埃蒂》)
结衣佩服眼前人的脑洞。“看来黄豆芽不会你的错。有天赋是真的。”
亓沫发现自己好像也中毒了,以后看到樱花,不会觉察美感,而是会产生食欲。
石阶两边苔藓油绿,土腥味蔓延分外浓烈。下山快两个小时后,天空瞬间变暗,明明下午三点,却以给人晚秋七八点的错觉。拉面馆十字路口,两人分开,各自朝自己家跑去。豆大雨滴接踵而至,亓沫跑到温泉宾馆门口,发现大门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