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熠,熠熠生辉的熠(下)
这家殡仪馆的入殓师不多,加上乔意也只有五个,其中王师傅算是年纪最大的,他干殡葬有小二十年,一辈子鳏寡孤独,膝下没儿没女,经常说的话就是:“干咱这一行的啊,别人嫌晦气,也就不给人家找麻烦喽!”
乔意喜欢每次从遗体整容室出来后,到办公室里跟同事聊聊天,尽管都是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事儿,都会让她觉得放松。
从早上七点开始到中午,她就忙着从冷藏室里搬运出遗体、核实身份,接着给遗体化妆。送来的有一位高龄七十三岁的老爷子,已经高度腐败,身体像气球一样肿胀、四肢张开,肤色青黑,面色灰白,独自在家中死亡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往往遇上这样的逝者,乔意会更加在意。她先是换好蓝色的防护服,认真清洗双手、消毒,然后戴上橡胶手套,两层厚的医用口罩,以确保自身防护是安全的。
乔意在老爷子胸口处轻轻按了按,这是她在判断遗体内部的状况,若遗体呈腐败迹象,就要先进行防腐处理,用防腐药水进行动脉推注。
很显然,老爷子身体的内部状况不是太好。乔意很熟练地进行着防腐处理,而后才为他进行化妆。
夏天空气燥热,对遗体的保存更不适宜,通常化妆间的温度会低些,但也考验入殓师的技巧。遗体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只会加快腐败,这可不是好征兆。
工作台上摆着特制的药水、电吹风和大小型号不一的刷子之类的化妆工具。乔意先用酒精为老爷子清洗了脸,她认为不论是已经死去的人也好,活人也罢,化妆前清洗脸部都是必要的。
看着白织灯下老爷子发灰的脸变得有些正常,不那么灰白,然后乔意用粉刷打底,接着就是正常的上妆步骤,最后用镊子轻夹逝者的嘴唇,仔细地将微微张开的嘴巴合拢。
她总觉得这份职业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为逝者化完妆后,他们能像生前那样,面容变得祥和平静,以这样的方式抚慰家属和逝者的体面。
整个殡仪馆大院里都能听到哀乐、哭泣、匆匆的脚步和灵车开动的声音…或大或小,或远或近,一面是生,一面是死,都短暂密集地交错在这里。
一般到下午殡仪馆就没人来了,这时候到四点基本就可以下班。跟同事打了招呼,乔意出了殡仪馆,她就在不远处的站牌下等公交车,打开手机刷新下出了官方推送的新闻便也没别的消息。
等上了公交车,她才阖眼靠在车窗的玻璃上,任由路途的颠簸着,内心被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疲惫感所包围。
在里面待久了,真的觉得呼吸间都有股浓浓的尸气,她闭上眼睛,也会想,如果自己是一位逝者,进了火化机里会有什么感觉…
十几站的路到终点站,她就得换乘地铁。这会儿,暮色降临,夜市也即将开摊儿,她一个人穿梭在这所繁华且忙碌的城市中,耳边的喧嚣尽是人间烟火。
瞧见天桥下有卖满天星和各种花束的,摊主还是个看着挺年轻的小姑娘,看着她还有些害羞地问:“小姐姐,买束花吗?送自己一个礼物。”
乔意目光有些迷离,她活了二十六年还真没收过花。这也蹲下来,问摊主:“这一束满天星怎么卖?”
那小姑娘估计也是今天刚开张,一听乔意的话笑得很开心,答道:“十块一束。”
乔意笑了笑,声音难得带着柔意:“好,麻烦你帮我包起来,微信是在哪儿扫?”
上地铁的时候,她还在想原来花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贵。这么一对比,自己活了快半辈子,也真是够心酸的,不过从今天起,也是收过花的人啦!
这个时间段地铁上人不是很多,乔意找了座位坐下,她旁边就是一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正低头刷手机。
装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乔意拿出来就看见是李师傅的电话,她接通,就听见那头人急切的声音响起:“喂,小乔啊,南通路发生一起连环车祸,现在人手不够,你看你是赶紧回来不?”
乔意正了神色,说:“不用,我这里离得不远,还有两站路就是,我跟小王一起去接,嗯,好,就这样。”
等她到地方了,现场不是一般的混乱。交警拉起了警戒线,有警察站在边上巡逻,非有关人员静止入内,一辆大卡车已经严重损毁,从边上的印记可以看出绝对是碰撞发生过燃烧,那辆小轿车就更惨,前身基本上蜷缩至没有,后面还跟着几辆车,皆是不同程度的损伤。
夜晚降临,路灯和霓虹灯交相辉映,尽管交警在尽力疏通交通拥堵,车辆的鸣笛声依旧交杂着。她看见那辆红色消防车旁倚着一个高挺的身影,他身上已然湿透,黑色的战斗服上沾满了泥土和血液,他卸了头盔,露出一头清爽的板寸,利落地用嘴巴撕扯下隔热手套,不经意间,就对上了乔意的眼睛。
接着,他有些张扬地冲着乔意展开了笑颜,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此刻仿佛点亮了星光,那和她两次见到他的笑容都不一样。
沈熠,就是光。
后面有消防员收拾好水带等设施,等着沈熠发话。温栩更是从副驾驶上跳下来,站在沈熠旁边的位置,跟他一起望着前面,还有模有样地说起来:“呦,沈队眼光一如既往的好,那姑娘够俊的,哎?她怎么上了那拉尸体的灵车了?”
“行了,别瞎打听,俊不俊也跟你没关系。”沈熠动作利落地上了消防车,就留温栩一个人在那儿发呆,徐灿星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对他喊了句:“导儿,队长说你要是还不上车,今儿就留在这儿吧!”
“嘿!臭小子!”温栩装作要打徐灿星的动作,看着那小伙子怂得缩了缩脑袋进去,笑着上了消防车。
路上,他看见另外几名消防员情绪很是低迷,试着活跃活跃气氛,就说:“兄弟几个辛苦了,今晚沈队请客,就门前面那十年老字号的大排档,走着!”
沈熠瞥了他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谁都知道,没把人全部救回来,这些个小伙子觉得难受,他这会儿请顿客倒是没什么,但得让这些消防员明白,他们也不是神,不是次次都能安然无恙地救出所有人。
乔意坐在灵车的副驾驶上,脑海里还浮现着刚才沈熠那灿烂的笑,很阳光。慢慢的,她也勾起了一抹浅笑,右手支在车窗的框上,食指放在好似樱桃般红润饱满的唇上,整个人身上少了些许疏离和清冷感,浮现出几分柔意来。
小王比乔意年纪小的多,经常叫她乔姐。说起来,还是个本科生毕业的,不过学的专业不是殡葬的,也算跨了行业。
刚来的时候,什么也不懂,还是跟着乔意出了几趟车,这才慢慢习惯的。
红灯亮了,小王转头看向乔意,一张略黑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倒是很亮,露出一口白牙就问乔意:“乔姐,您今个儿是不是又临时被师傅叫过来的啊?”
“对,刚好就在附近,刘诺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吗?”乔意也看着小王,就见对方脸上一阵阴霾,显然是对她提到的这个人很是不满。
接着就听见小王吐槽道:“我早跟师傅说了这个刘诺人不行,就不是个踏实的,三天两头请假往外跑,一出活儿就闹肚子,打电话不接,也不知道还留着他干嘛!”
乔意像是陷入了沉思,刚好红灯的秒数到了,后面的车显然等的有些不耐烦,按了好几下喇叭。小王这也顾不上乔意,踩了油门往殡仪馆走。
按照规定,还不知道遗体身份的会被编号放进冷藏柜中,等警方那边核实了信息,经过家属意见后,他们这边才能进行下一步。和小王一起将遗体抬到冷藏柜中,乔意看着这个小伙子还是有些吃不消,眼神都不敢往逝者的面容上看,但是很尽心,绝没有让遗体磕着碰着。
要知道,在这行里,这是对逝者的尊重。
完事后,乔意分别和小王清洗完双手,然后碰面。小王提出载乔意回去,他有辆小三轮,平时上下班都骑这个,乔意也没意见,毕竟这儿真不好打车。
“姐请你吃大排档吧,也是够辛苦的。
“什么?”
晚间的风很大,乔意拽着小王的衣角也不敢太用力,声音夹杂在风声里,模糊地传进小王的耳朵里。
乔意就笑了,刻意放大了声音:“我说,我请你吃大排档!”
“好!”
沈熠收队后,跟队员一起去澡堂洗澡,那几个小战士在一路上经过温指导员的开导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活力。这会儿正哥俩好地搂着肩膀走在最前面,一人手里端着个蓝盆,里面放着洗漱用品。
这会儿脱了战斗服,都穿着棉t短裤,好不潇洒。
沈熠看着就觉得安心,他每次出警前都告诉自己要把所有人都安全带回来,一次又一次。
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怎料今天又见着了,他任由花洒落下的水打湿自己的脸,闭上眼睛,满是温栩在他旁边说的话。
“呦,沈队眼光一如既往的不错,这妞真挺俊。”
澡堂里的温度持续升高,蒸腾的水汽弥漫在小小的格子间里,沈熠嘲弄地勾起一抹笑,他伸手挤了洗发水搓成泡沫揉弄在头发上。
不过是短短半个月,板寸竟也长长了。他依然没有忘记赵磊,却也学会用工作麻痹自己,把好友放在内心的最深处,尽管这半个月,他夜夜不能深眠,恍惚梦中他亲眼看到那残忍的场景。
他快速冲洗完身上的泡沫,水滴滑落过腹肌跟人鱼线,利落地穿上棉t长裤,随意地抓了抓头发,关了花洒出去。
大家陆陆续续地都出来了,沈熠就站在校场等着他们。温栩眼尖,远远地喊了声:“老沈!走着啊!”
沈熠用拳头碰了碰温栩的胸膛,皱了皱鼻子,立马笑开了:“行,等等那几个小朋友。”温栩也笑,他看着好友这半个月来疯狂训练出警都觉得心疼,但沈熠就那么犟的一个性子,他就算说了也听不进去。
看今天这个表现,能笑会浪就说明他想开了嘛!拍了拍沈熠的肩膀,温栩一贯嬉笑的脸上也出现了正色,他放缓了语速:“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磊子也能放心了。这才是我们大家认识的那个沈熠!”
“嗯。”
或许他从来都没变过,只是学会了隐藏。
乔意真没想到吃个宵夜路边摊,还能再碰见沈熠。小王停了车,就冲老板吆喝着:“老板,十串烤腰子,面筋、鸡翅都来些!”
接着他找了位置坐好,看见乔意还没过来,喊了声:“乔姐,你喝酒不?”
他隔壁桌就坐的沈熠一行人,这会儿都脱了作战服,就像一帮子刚出学校的小同学。乔意收了视线,“来了!”
温栩睁大了眼睛,狠狠灌了口啤酒,大着舌头对沈熠说:“这这这不那妞,长挺俊那个!”沈熠还没说话,旁边的徐灿星就接话:“导儿,你认识这小姐姐?”
温栩有些上头,右手搭着沈熠的肩膀,一双桃花眼潋滟着,欲要开口就被塞了串面筋在嘴里,一口浓烈的孜然烧烤味儿,他呜呜了几声,就听见身边人冷淡的话语:“赶紧吃,马上宵禁了,回去晚了明天给我再多加五公里负重跑!”
瞬间,这些小同学就闭嘴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撸串,只是偶尔地将视线往旁边桌瞟。沈熠凑近了温栩的耳边,威胁着:“你这么大声,把人吓跑了我找谁?”
温栩:嗯,比不过比不过。
乔意自然是听不见沈熠的悄悄话,她对小王说:“没事儿,今儿你随意,乔姐请客。”尽管感觉背后一直有道炽热的视线注视着自己,她依旧当不知道,吃的很是尽兴。
老板还给这桌多送了盘小菜,惹得徐灿星这边几个眼红,感慨着就是美女人人爱啊!他们这几个光顾着自己黯然神伤,自然注意不到说出这话时,自家队长勾起的那抹骄傲的笑,就好像小时候对心爱玩具的那种占有感。
不过温栩就跟这些毛头小子不同了,好歹他比这些多吃几年饭呢,眼睛贼溜溜地一转。就提出要打赌,赌下一个来吃饭的是男的女的,输了要么把这一提啤酒干了,要么问在场单身的女性要次手机号。
众所周知,入了消防队,从此就算到了和尚窝,要是不主动,这辈子估计都得打光棍。那几个正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一听自然是乐意至极,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的呢。
唯独沈熠从口袋掏出一盒烟,手上不停地转着打火机,却是没点烟。这是他下意识的一个习惯,虽然没明着表态,温栩知道他是没意见的,当下就乐了。
“我押男的!”
“那我就说女的!”
徐灿星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我咋觉得会是对情侣呢!”
说完,免不了被一顿嘲讽:“嘿,兄弟,你这母胎单身就别瞎凑合了,还嫌吃得少啊哈哈哈!”
偏偏他还没地方反驳,真是气人。
温栩好像那看戏的,食指摩挲着下颔,一副精明得不行的模样,调笑着:“行,沈队你呢,觉得是哪个?”
“女的。”
他好像就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夜风吹动他的短发,那双幽深的眸子仿佛点亮了星火,灼热得乔意背一痛,她猛灌了一口啤酒,这才将心里那股不对劲压了下去。
“呦,沈队,男的。”温栩唇角溢出笑容,也没给他选择是喝酒还是要电话,一切都好像水到渠成。
沈熠起身走到乔意身边,手里拿着罐啤酒,嗓音很是清亮:“不知道沈某可否有幸,知道姑娘芳名?”
乔意就这样堪堪撞入了他漆黑幽深的眸子里,有些慌乱却很矜持,旁边桌子上的小伙子们开始拍桌起哄,一阵阵哇哦的声音此起彼伏地翻滚叫嚣着。
沈熠并不着急,他就那样微微弯着腰看着乔意,夜风吹起他的衣角,有些宽大的棉t藏不住他的好身材,裸露在外的锁骨很是诱人,他相比别的消防员要白的多,看乔意望着自己有些发愣,他歪了歪脑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嗯”
小王刚要入口的啤酒也悬在了半空,他看见了什么,这是,这是爱情
犯规啊!
“乔意。”
她也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含着春色,一颗小虎牙更为她的笑容增添了几分娇俏。与她眉眼间时常透露的清冷不一样,方才喝了酒两颊还有着微微的酣酡,一头松散的长发被蓝色丝带聚拢起来,低低地扎在脑后,从饱满的额头两侧留下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更显得温柔。
乔意,跟你同音不同字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