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洲楚介当众一口应下,半刻都没有迟疑。庄云衣的双手捧不住,只能用衣服下摆兜在怀中,小步小步地挪回家。
其实,他们大可以在洲楚介家的田亩旁用荒地栽种,可这一举动会破坏镇上的规矩。
秋华镇中的田亩均由官府所辟,所属并非地主,而他们将田亩转交到地主手中时,会赠予一块小铁牌,称为“田符”,一般由县丞亲自发放。地主凭借此符,才有资格在田地中自由耕种,若是没有,便会被抓进衙门中轮番审问,律法伺候。
衙门口牌匾上那八个“明镜高悬,铁面无私”的大字可不是写着玩的,一旦进去,没待上个十天半个月,估计是出不来的。
“在秋华镇中开辟荒田”这条正道是走不了,而“在洲楚介家旁偷偷摸摸种”这条暗路上则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大字——“此路不通”。
因为,洲楚介家的位置相当“复杂”,说难听一点,那就是“运气差”。
洲楚介的田亩紧挨着薛三爷的田亩,恰巧那块地薛三爷赠予给了他的二房次子“薛福贵”。薛福贵年仅三岁,大字都不识几个,更别说要掌管那么大一片田地了。他的母亲蔺氏干脆将它转交给了那些佃农。
佃农每年皆需向地主缴纳粟米,与家奴和奴工不同,若是收成有余,便可拉去市集上卖掉。
可以说,这块地就是佃农们的身家性命,而偷偷占地这种事情也最为他们所耻。他们绝对会像饿狼一样死咬不放,然后找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将他们状告到官府里去。
光是想一想,庄云衣就浑身打颤。风雨一来,那股飘摇不定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像置身于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她抱紧手臂,让自己从惊惧中挣脱出来:不行,不能在镇上,必须要在镇外,越偏僻越好……
初到马杜家时,庄云衣还觉得这个主人怪可怜的。既不讨喜被人嫌,后又被赶来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落脚,平时连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离镇路远,来回往返要走上几里地的路,有诸多不便。
如今,她直在心中大呼:不便得好不便得好!除了不便,哪哪都好!
那站在后边洲婉乔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像是嗅闻到什么非同寻常的气息,她闻声而来。但因脚上负伤,还没走到庄云衣的身前,她就已经走远了。
“珠儿,你说……那一对怪夫妻到底是什么来头?”洲婉乔扭头问。
自母亲病逝以后,能让她的父亲这么开心的人不多了,她勉强能算是一个,再然后,就是这异族壮汉和他的哑巴媳妇了。
“他们俩一个呆头呆脑,一个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就让父亲高兴成那样……”
珠儿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没有回话。
“你怎么不说话?”
珠儿:“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洲婉乔若是见过马杜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就该知道“呆头呆脑”这四个字与这个男人根本沾不上边,至于那位不会说话的哑巴女子,她就更加厉害了。
她不清楚他们的来头,也不想去了解他们的来头。她真切地希望他们能离洲家、离自己的平静生活远一些,可事实是——
马杜和洲楚介因这一场意外成为了好朋友。
后来,洲楚介还多次邀约,请马杜上门来做客。一开始他挠着头拒绝了,洲楚介还有些难过,但某天马杜却一反常态地突然答应,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
想种田,先挑地。
但镇子外的土显然没有专门开辟出来的田亩肥沃,庄云衣在柴房后的一大片黄土中挑来捡去,最后,选定了临近溪水的那一片湿泥地。
她随手捡来一颗石子,在湿泥地上画出几道方方正正的线,像那些勾栏一样,将荒芜之地围了起来。庄云衣半蹲着,她能想象到:这片空无一物的原野将在不久后长出青葱嫩苗,随着和煦春风与蒙蒙细雨,破开坚厚土层,像无所畏惧的赴死壮士那般,向着高空勇往直前。
空旷的黑色泥泞中诞生出一丝绿意。
待到十月,沉甸将会取代轻盈,付出将会收获回报,饱满黄穗便宛如灿金色地毯,那是比薛府中那张虎皮地毯更加绚烂、更加耀眼的存在。
但,现在还是四月,还是春季未过立夏未来的时节,这些还只存在于美丽的幻象之境中。庄云衣凝望着脑海中的泡影望得真实,殊不知,有人已经悄悄来到了她的身旁。
马杜在洲楚介家忙活完重建仓库的事情之后回到家中。而他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情,通常是抱一抱自家的宝贝媳妇,但今天格外不同。
他来到庄云衣的身旁后,见她仰着头,像是在看着远边奔腾的流云发呆。
正常人会在这时候叫她回神,可马杜却开始有模有样地学她发呆。
马杜发出的声息不大,庄云衣没有听见,便任由他慢吞吞地半蹲下。他们的人影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像两只圆滚滚的不倒翁人偶,分明外壳相貌不同,看着却像是“天生一对”。
这一幕相当诡异,也相当滑稽。
许多过路人忙于赶路,匆忙归家,没有注意到这道别致风景,反倒是那些骑着水牛慢悠悠地闲逛回家的牧童,才能有幸看到这一幕。
他们大多是一笑置之,没有惊叫出声。或许是年少不经事,不知此举怪异,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身影正逐渐融入进晚霞中,浮光掠影,像极了栖藏在枝头双宿双飞的林鸟,用绒羽与枝叶遮蔽住身形,不喜被人叨扰,只是安安静静地落座在某处,就足够美好。
庄云衣回过神来时,差点被他吓了一跳。
她用眼睛责难道:你既来了,为什么不出声?“因、因为……”马杜开口时支支吾吾的。其实,他是来“赔罪”的。
因他去洲楚介家帮忙后,没有赶上市集卯时那最后一摊晚市,闭市钟鼓已响,摊贩皆收,铺坊打烊,家中既无浆果,也没有雉鸡,只有一大袋囤积许久的粟米。
他们今晚……怕是只能生啃米饭了。
说完话后,马杜莫名心虚,他垂下头来,不敢多言。他当真以为小春跟着自己是为了好好生活,可他的世界鸡零狗碎一地鸡毛,没有什么安稳踏实,与“幸福”、“完满”这种字眼更是毫不相干。
当庄云衣捧着脸看向他时,马杜的心底总会不时地浮现出一句话语:醒一醒,她绝对不会迷恋上像你这样的男人!
你们不过是一对因缘邂逅、缘深情浅的“露水夫妻”,月老手中的笔墨可没为你们书写下一个好的结果。
然后……
庄云衣捧着脸看着他,心道:就这……?
她并没有去想情爱之事,更没有觉得马杜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晚市错过了便错过了,在秋华镇中,她或许还会挨饿上一宿,可这是在荒郊野岭,无人知晓的“惊喜”可是相当地多。
很快,不远处的槐花树吸引了庄云衣的注意力。她决定了:今日,他们不食荤腥,改食花露。
以花入馔是那些文人雅士爱吃的佳肴美餐,在秋华镇中并不流行。食花无法饱餐一顿,但若是经过改良,便可引花入味。饭食最是“缺味”,其次“缺色”,马杜家中的材料有限,无法做到完满,只能补足短板,以图半盈。
“槐花饭”即是借味补味的典型。槐花恰好在四月盛放,其貌洁白似米,颗粒饱满的花蕾更是被人津津乐道,称为“槐米”。花瓣如珠,像高挂在枝头的珠帘,春风一卷,便是四月天中的“卷珠帘”。味甜回甘,细嚼有清香,浸入饭中,与米粉同蒸,便可像茸茸新雪一样附着在表面,可味道却会变“厚”,十分神奇。
庄云衣只在书中见过,并没有亲口尝试,她折下几支,将大大小小的洁白圆珠揽入怀中。清香还未入饭,倒抢先一步入人,很快,她的身上就全是那股子扑鼻的花香味儿了。
她走在前头,而他跟在后头;她匆忙归家,而他则匆忙嗅花。
并非花香太过迷人,而是手捧着花的人是他的心上人,名正言顺的,他错把那缕花香当成了她身上散发出的体香,那么,花入人口,便如同……
马杜甩了甩头:还、还是别再想下去了……
原本,庄云衣只是想从洲楚介家要走一些种子,这就足够了,可没想到他竟三天两头让珠儿往这里跑。若说是“暗中监视”,那手段也太过低劣,珠儿就明晃晃地站在门前不远处,大大方方地朝里看。
“咳咳——”她先是咳嗽两声,然后从身后拿出了一件物什:花篮。花篮中无花,倒是有不少吃的,上到盐糖酱醋黄料酒,下到姜蒜葱茴油辣椒,他们缺的调料硬是被洲楚介给送齐全了。
“……”庄云衣和马杜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说话,也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窥探见了一丝丝疑惑:这是何意?
“咳咳——”珠儿又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几声,“这是我家小姐为报答你们,命奴前来,赠予给你的谢礼。”
谢礼?那个洲婉乔?庄云衣的眼神从“疑惑”陡然转变成了“惊诧”。这番话说的,连珠儿自己都不信,不然,她怎会心虚地直咳嗽呢?
果不其然,不过一弹指功夫,珠儿便变了脸色:“实不相瞒,这是小姐的‘私藏品’,是皓戈在整理仓库时发现的。我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碰这些东西,扔了可惜,不如送给你们。”
“不碰这些东西……?”
若是不碰,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若是碰得,又为何要扔?这番话漏洞百出,连马杜都察觉到不对劲了。
“不是……唉……”
珠儿有些苦恼。这种事情她本来不想往外说的,洲婉乔也特意嘱咐过她不可说。可是……到底要“保守秘密”,还是要“留下小命”?她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实不相瞒——”
“我家小姐‘绝不能’碰这些东西。”
洲婉乔,一位平平无奇的地主家嫡女、年幼丧母却没有主角光环的可怜人、爱打听八卦的顺风耳……其实,在这些响亮的名号中间,她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称号——“炸厨房特级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