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庄云衣就静静地待在一旁。
“重建仓库”这种事并不是她这种人能干得来的力气活儿,同样的,与她坐在一起的还有家奴珠儿与洲婉乔。
她们其实已经相当亲密了,但还是像隔层纱那般,保留着主奴间的克制。
洲婉乔突然脚疼,她只不过是皱着眉,往敷药处看了一眼,珠儿便要赶紧蹲下去给她按脚。若是晚了,她便会嘴上埋怨几句。虽然不是什么重话,但落在他人耳中总不免有些不舒服,像走在路上突然硌到一块小石子一样,庄云衣捧着脸,决定继续装聋作哑。
“你为何不说话呀?”洲婉乔突然出声叫她。
坐在这里的人,只有珠儿知道她是一个哑巴,她成了庄云衣的唇舌,替她回答道:“这人是个哑巴,她说不了话。您有什么想说的,和我说就可以了……”
“和你?”洲婉乔眯了眯眼,“和你说话有什么意思?”
她将珠儿的话抛在脑后,手往旁边一按,直接抓住了庄云衣的手:“我要和你说!我有好奇的事情想要问你!”
“那来洲家帮忙的汉子是‘你的男人’吧?”
“你是怎么看上那种男人的?”
洲婉乔的目光一上一下,来回打量,她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样白白净净的汉人会下嫁给异族。“我听镇上姊妹说,那些异族人平日里吃生骨,喝生血,不通情,不知礼,野蛮得很,但今日一见,似乎并非如此。”
“……”她说的话庄云衣只听到一半便没再往下听了,这些谣传是真的离谱,谁信谁傻。
庄云衣将脸偏向一边,已经有“拒绝言谈”的意味,可那洲婉乔是地主之女,平日里有奴隶侍奉,根本不会察言观色。她喋喋不休,继续说道:“只是那男人肤如泥,发如藻,虽然人看着比爹爹高大、健壮了些,可定然是身若骇人狗熊,貌若魑魅魍魉……奇丑无比!”
听到这话,庄云衣差点直接喷出来。
这个人肯定从未正眼看过马杜。她只不是远远从背后看了他几眼,就得出了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结论。一时间,庄云衣不知道是该说她“肤浅”,还是该说她“天真”。
“既然你是个哑巴,那就用‘点头’和‘摇头’来告诉我吧……哎,你悄悄告诉我:你下嫁给这种人,心中有后悔过吗?”洲婉乔本着吃瓜要吃全的精神追问道,她的语调突然升高,引得在远处干活的“某人”频频侧目。
马杜:她该不会是在欺负我家的小春吧?
庄云衣:呃……我懒得理她,怎么办?
一人忧虑,一人安然,一热一冷,截然不同。
洲婉乔不过就是看热闹而已,若坦诚说“不悔”,她肯定还要追问其中缘由,不如顺遂人意直接说一个“悔”字,她肯定就不会再说话了。思及此,庄云衣点了点头,而洲婉乔果真如她所想,她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扭头向家奴珠儿炫耀去了。
这时,马杜已经完全停下手中的动作,大大方方地朝这边看过来了。
他那双独特的眼睛在一众黑瞳中间显眼得要命,想不注意到都难。庄云衣摆了摆手,然后指着他,做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动作,意为“不用管我,好好干手头的事情”。
就算马杜天生奇力,可重建仓库并不是什么简单轻松的活计。
横梁木塌下来一根,连带着仓库顶部的瓦片也陷下去一片,虽然松动程度不大,但若是再出现今日洲婉乔这种情况,恐怕就不单单是受伤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洲楚介靠在木梯旁边,显得有些无措。
与他不同,胆大的马杜已经顺着木梯来到了房梁顶。他发现这根横梁并不是“缘栿”,乌图巴在帮他修建那座小木屋时就曾告诉过他“缘栿”与“平檩”的区别。
缘栿承重,而平檩则架形,缘栿失则屋毁人亡,平檩失则檐倒脊塌,后者造成的伤害远无前者那般大,但想修复,需集数十人之力,扶托最顶部的顶梁,才可安檩入柱。
在那之后,屋顶也需要再添新瓦,加固新泥,检查榫卯,才算是彻底完成。
“实在不行……就算了罢!”洲楚介在下面喊着,就算他什么都不懂,也能用肉眼看出来这是相当难办成的一件事情。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办成的事情,他认命地垂下头,可谁知……
房顶上的马杜突然发话了:“行的,为何不行?”他刚刚只是在“确认位置”,并非在“沉默苦恼”。
洲楚介顿了顿:“我已无多余的钱财去请数十名壮士劳工,单靠你一名木匠,如何来扶托这顶梁?”
“不用去请劳工,单靠我一人便可。”马杜回。
有一种不行,叫“别人觉得你不行”,虽然看起来不太行,但他是真的可以做到,只是洲楚介不愿意相信,当然,他也不敢相信。这已非常人力所能及的事情,若是他真的可以做到……那与“妖怪”又有何异?
不过……一个会帮忙的妖怪谁会不喜欢呢?
洲楚介简直高兴得要蹦起来,恨不得在下面为马杜摇旗呐喊。“好!我今天就信你一回,倘若你能帮我把仓库修好,那我就……”
话到此处,他忽然有些犯难: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
酬金么,方才给了锡郎中,想给也没有;粟米么,他还有粮债要还,暂时不能给。虽有田亩,却只有田亩,地主之家,家徒四壁,实在是有些令人唏嘘。洲楚介挠了挠头:“那就……请你吃一顿饭吧!”
“不,不止一顿,是……‘顿顿都请’!”
马杜:只不过是帮忙重建仓库,便帮出个吃喝不愁。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当天回去后,他立马把这件事情和庄云衣说了,说时喜上眉梢,窃喜之心昭然若揭。但与马杜不同,庄云衣饮着清水,面色淡淡,所有情绪像是被一洗而空,毫无波动。她并非是不高兴,而是不觉得“吃喝不愁”这件事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固然是好,但换一种角度,洲楚介家有田亩,便能名正言顺地拍着胸脯担保他可吃喝不愁,若是他们也有一方田亩,那吃喝不愁并非什么难事。
况且,马杜还会像猎户那般猎雉鸡、猎野兔,有这种本事傍身,何必还苦兮兮地去秋华镇上的地主家做短工。只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便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庄云衣摇了摇头,决定让这位“怪主子”过上自己本可以过上的安稳生活。
“媳妇,你怎么还不高兴了呢?”马杜不解道。
他不明白庄云衣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便故意凑近些,再凑近些,近到除了她以外什么都看不到,近到温热的呼吸声就在耳侧。他想用自己的视线盯穿她的眼睛,直达天灵,如此,便能知道那个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东西了。
等庄云衣回过神来时,她才恍然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相当“危险”了……
她默默挪远了一些,然后敲了敲桌子,让马杜将注意力放在她的手上。
庄云衣指了指马杜,将手平放在嘴侧,先是五指合拢,而后慢慢张开,像花骨朵在晚春中盛放那样。这个动作她重复了几次,到了后面,马杜才看出来:这是“说话”的手势。
“我?说话?我刚刚说的话……怎么了吗?”他只是将洲楚介的原话复述了一遍,没有说什么奇怪的事情啊。
只见她将双掌摊开,打横向内交叉,做了一个“切断”的手势,这是“打住,让我把想做的事情做完”的意思。
“好吧。”马杜没再接着往下问后,庄云衣掌心朝上,将手掌平摊在桌上,而后双双转下,像静悄悄合上卷轴一样,一个小心,但却反常的小动作。
一向蠢笨的马杜这回很快就开悟了,因为,这是他家媳妇独有的小习惯:手心为“正”,手背为“反”。若是小春赞同他的想法,便会乖巧地将手放在桌上,安静地听着,并不会像现在这样跳起来,像舞绫歌女一样挥舞着手反驳。
而这么做的“理由”,并非是他说错了什么话,而是因为“她不苟同”。
“难道……媳妇你并不希望我去那洲地主家蹭吃蹭喝?”马杜懵逼了。
怪了,他家的小媳妇什么时候如此心善了?为何愿分给那洲楚介和洲婉乔,也不愿分给他一些!天理何在?这不公平!
庄云衣:“……”
——再次“切断”,这非正答。
真的是……她重重地戳了戳马杜的指骨:那洲楚介与我不过初次见面,洲婉乔更是不讨人喜欢,我关心他们做什么?我是为你着想啊!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她活到现在见过猜不透主子心念的奴隶,还真没见过读不懂奴隶信念的主子!
“难道……媳妇你是不希望洲地主用‘顿顿请客’这样的方式来答谢我?”马杜总算明白了庄云衣想说的话,可他依旧懵逼。
那洲楚介生活也不富裕,于他而言,顿顿请客已经相当豪横了,再多的,估计也只能从他身上敲骨吸髓了。
天色已晚,斜长的斑驳树影如翻墨黑云般,霎时间,庄云衣的半张脸都被遮蔽住了,夜月朦胧,微光似霰,为了让马杜看清楚,她便自然而然地勾了勾指头。
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交谈,隔着纸窗,从远处朝里看,这两个人的影子却像是在挑逗一样,一人邀约,一人应允,两人欣然,沉夜、新月、纸窗与那炉火,皆为多余的“第三者”。
次日。
“……你说什么?!”
洲楚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需要我顿顿请客,只要……领回去一袋种子就好了?!”
种子在地主家可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尤其是像他这样田亩不多的小地主,家中囤的粟米种子能往地里接连撒上几年。洲楚介知道自己是碰上大好人了,他紧紧抓着马杜的手,好长时间都没有放下:“你真的是……太见外了!”
“这有何难?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你想要多少便拿多少吧!!!”撒钱他豪横不来,撒种倒是信手拈来。
这是庄云衣乐见的场面,可马杜却不怎么乐见。
马杜:“媳妇,他扒拉我。”
庄云衣斜睨了他一眼,心道:……你很金贵吗?扒拉不得?
马杜:“要是你能学他,多扒拉扒拉我就好了。”
庄云衣:……
不愧是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洲楚介:你们这是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