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
通过顶层公寓、私人停车场、专业安保团队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衣服、腕表和豪车, 猛光已经知道在这个存在于他潜意识的世界里,贺东延和他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有钱,有钱到他们已经轻易实现了所有的财务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任何用钱能买到的东西。
尽管依然不太明白这在隐射或者暗示什么,但猛光觉得……也还好吧, 毕竟在现实世界中, 他和东东也很有钱, 只是因为下层区的物资匮乏,账户里的信用点想花也花不掉罢了。
但是。
他们是东皇集团的联合创始人、董事长和ceo, 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可是……东皇集团啊。
虽然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行注目礼, 还有各种高管跟自己打招呼,祝他生日快乐,他与贺东延甚至在东皇塔前面的广场上各自拥有一尊铜像, 但猛光一直对这件事缺乏实感。他不断提醒自己这只是他潜意识里的世界,无非是他内心深处某种欲望的映射……可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他为什么会想要东皇集团呢?……东皇集团和他的关联恐怕就是日冕血清、无梦疫苗、阳炎手套和光明领域强化剂那堆东西罢了。
这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直到猛光跟着贺东延走进位于东皇塔顶层的圆形会议室, 见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后才有所消减。
猛光松了口气,对那两个人点了点头:“小白, 小黑。”
那两个人正是东君和云中君,但他们对猛光给他们起的昵称并没有什么反应。
所以这次东君和云中君并不是他的“引导者”吗?
“呃……”猛光抓了抓头,“抱……抱歉。”
他正打算走进会议室入座, 冷不防东君伸手抓住他的肩膀, 然后云中君挡住他的去路。
“你们这是……?”猛光有些不知所措——这又是什么情况?
“猛先生。”云中君低声说, “你最好当心一点。”
“啊, 对不起。”猛光以为是他又做了什么蠢事冒犯了对方,便低声道歉。
但东君和云中君并没有让路的意思,而是继续有意无意地拦着他。
“你们……有什么事吗?”猛光皱着眉问。
“猛先生。”东君说,“这不是你的回忆。”
“啊?……”
东君:“你现在所经历的,有些是某种真实的映射。”
云中君:“而有些是违背事实的虚幻。”
猛光:“……”
东君:“真实是你潜意识中的碎片。”
云中君:“尝试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的,是你潜意识的猜测。”
东君:“有些你猜对了,有些你猜错了。”
云中君:“在这个虚实混杂、真假难辨的幻境里……你最好谨慎应对。”
两人一连串似是而非的话,弄得猛光云里雾里。
他依稀觉得他们的暗示与他心中的疑惑不谋而合,可仔细思量又不得要领。
虚实混杂,真假难辨吗?
猛光低声问:“你们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东君和云中君没有再回应,径自朝会议室里面走去。
猛光心想也许连说这话的东君和云中君都是假的,他们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你在干什么?”贺东延在一旁说,“客人就要来了,快过来。”
东君和云中君先后入座,猛光看了一眼会议室,环形会议桌旁有八个位子,贺东延旁边的那个位子显然是他的,而他们对面的四个空座应该就是给“客人”的了。
会议室的门自动打开,两个人先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神采奕奕的高大男人,他身后的那位则是个壮硕魁梧得像座山一般的巨汉。
见到他们,猛光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
“樊爷?雷隐?”
之前贺东延跟他说有稀客造访,他还不明就里,什么嘛,原来是樊自在和雷隐啊,这不是老熟人吗?搞得这么隆重,还让他穿得这么正式……他都快被领带勒得喘不过气来了。
樊自在和雷隐:“……”
东君和云中君:“……”
贺东延:“……”
“呃……”猛光马上发现会议室里的气氛不太对,他再扫了众人一眼,雷隐就不说了,他反正永远都是不苟言笑的面瘫脸,东君和云中君也面无表情——毕竟他们是人工智能。
但眼前的樊自在在猛光看来,有些……陌生。
他印象中的樊自在,就是“异乡人”酒吧的帅老板,永远优雅从容,人脉广,有路子,而且总是笑眯眯的,但这个樊自在……怎么说呢?他穿的不是格子衬衣和牛仔裤,而是一身华服革履外加白色貂皮长风衣,看起来身价亿万,尊贵无比,令人望而生畏,那神态和气场,的确配得上“教父”之名。
看樊自在的架势,颇有点来者不善的意思,猛光又瞄了瞄身旁——贺东延的表情颇为“微妙”,说他不欢迎樊自在吧……倒不至于,但也没有“有朋自远方来”的热络,当然更不会有“友情的抱抱”。
“好久不见,樊先生。”待樊自在和雷隐落座,贺东延便开口道。
樊自在笑了笑:“我冒昧造访,没给二位带来什么困扰吧?”
“怎么会,当然没有了。”贺东延笑道。
“那就好。”樊自在也笑了。
见他俩都在笑,猛光也只好跟着傻笑,而雷隐、东君和云中君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都处于离线状态。
贺东延收起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待在自己家里不是更‘自在’吗?”
樊自在怎会听不出贺东延话中的嘲弄之意:“嗯……家里出事了嘛。”
贺东延说:“樊先生该不会是在说笑吧,作为一家之主,以你的能力,会有什么事是连你都搞不定、得去别人家里求助或者避风头的吗?”
樊自在耸了耸肩:“即使是我也不是万能的。”
贺东延不客气地打断他:“在自己家里,我们就是万能的。”
“那还真不一定。”樊自在看了雷隐一眼,苦笑了一下,又抬起头望着贺东延:“总之,我没有恶意,作为访客,我唯一的请求,就是二位能允许我和我的随从在这里逗留片刻,仅此而已。”
贺东延并不买账:“那么多地方可去,为什么偏偏选中这里?樊先生总不会是来度假散心的吧?”
樊自在说:“不愧是贺先生,被你看穿了,反正这里没有外人,我就开门见山吧——我来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的随从受了重伤,我得尽快设法替他医治。”
猛光看了看雷隐——那巨汉浑身肌肉鼓鼓囊囊,都快把衣服撑爆了,哪有半点“受了重伤”的样子?
……
你现在所经历的,有些是某种真实的映射,而有些是违背事实的虚幻。
真实是你潜意识中的碎片,而你的潜意识,在尝试用虚幻把它们拼凑起来。
在这个虚实混杂、真假难辨的幻境里,你最好谨慎应对。
……
猛光突然想起了东君和云中君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倒是情有可原。”贺东延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雷隐的外表与樊自在的说法毫不一致。
好吧,让他开动脑筋,“谨慎应对”一下:
樊自在说的是真的,雷隐确实受了重伤。
但因为他并没见过雷隐身受重伤的样子,所以“脑补”了一个日常的雷隐摆在那里。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真实”和“虚幻”吗?
“另一个原因呢?”贺东延问。
“我冒昧造访,其实是为了找一样东西。”樊自在答道。
“不知道樊先生在找什么?”贺东延问。
“那是我的私事,你们没必要知道。”樊自在说,“只要找到了那样东西,我就会立即离开,期间我和我的随从会保持低调,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贺东延盯着樊自在,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听着两人充满玄机的交谈,三言两语间已经刀光剑影交手了好几个回合,可谓针锋相对,猛光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贺东延和樊自在了。
他唯一的感觉就是:大家正在拍戏,唯独他没看过剧本,而他还得跟着一起尬演。
虽然这是他的潜意识,但他真的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反正东东看上去一切都尽在掌握,那就让他去跟樊爷谈好了……对,他就是东东的跟班和陪衬,把他当做人型背景板就好,千万不要和他说话,因为这出戏里他根本没有台词——
“猛先生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啊?”樊自在笑着说。
猛光心想坏了,怕什么来什么,但樊自在和自己说话,总不能装聋作哑,便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地干笑两声:“哈哈,哈……没有没有,哪儿的话,樊爷……我是说,樊先生登门造访,我觉得很好啊,非常好,哈哈哈!”
“除了我们,还有别的访客吗?”樊自在问。
“啊?没有没有。”猛光随口说。
“但这里还有两个空位。”樊自在问,“是给谁准备的呢?”
猛光心想你问我我问谁,他还以为来访的客人有四个。
正当他不知该怎么应对,气氛渐渐变得尴尬时,一直沉默的东君忽然开口了:
“褚先生和淮先生临时有事,不能到场。”
樊自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唔,这样啊,真是遗憾——我本来还以为有机会一次把东皇集团的元老都见全呢……不过只要你们同意我在此逗留,总有机会见到上层区的那两位的。”
猛光突然问:“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樊自在愣了愣:“只要你们同意——”
猛光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个,最后那句。”
樊自在眯起眼:“‘上层区的那两位’?我说的就是褚先生和淮先生,但他们不是你的同事吗?”
上层区的那两位……上层区的那两位……
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他努力地想了想,却毫无头绪。
等等,他好像隐约有点印象了。
……
上层区的那两位,跟你是什么关系?
看来你并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啊。
我们都在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但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如愿以偿。
要想得到答案,就必须找到自己的创造者。
只有造物主能回答创造物的所有问题。
……
猛光非常确定有人曾经对自己说过这些话,但对方是谁、什么时候、当时是什么场合、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够了。
这些莫测高深、似是而非的暗示,到此为止。
他不想再“谨慎应对”这些所谓的“真实”和“虚幻”了。
他要离开这幻境,他要回到现实世界,那里还有他牵挂的人和事。
猛光站了起来:“我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们也都不是真的,你们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我不喜欢这样。”
众人:“……”
猛光有些烦躁地扯开领带,让它挂在自己脖子上,同时解开两颗衬衣纽扣——这些华丽光鲜的衣服根本就不适合他,穿成这样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宅邸、名表、豪车、还有世界首屈一指的跨国企业,他并不在乎这些。
他只想回到灰暗衰败的现实世界,和大家并肩作战,与贺东延一起争取他们的未来。
樊自在看着他:“你现在所经历的,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东君说:“你的潜意识在尝试告诉你某件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云中君接着问:“难道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贺东延说:“不了解真相的话,你在现实中是会犯错的。”
他们四人突然一起说起莫名其妙的话,就像电影里演员们突然脱离台词,开始和次元壁外的观众聊天一样诡异。
猛光:“……”
突然一个低沉如雷的声音响起,开口的竟然是雷隐。
“对你说那些话的是大司命,当时你正处于暴走状态,所以你会记不起来。暴走结束后,你的第二人格沉默,他接受到的信息也随之保留在了你的潜意识里。”
雷隐缓缓说。
“大司命对你的身世很感兴趣,他怀疑你与上层区的两个重要人物有关,也就是‘褚先生’和‘淮先生’,所以如果你能找到这两个人,就有可能弄明白自己的来历。”
大个子的苦恼果然只有大个子才能理解吗?
“谢谢你!非常感谢!”猛光大声说,又看着其余四个人,“像雷隐这样直接把话说清楚很难吗?我知道你们都超级聪明,可是你们在我的潜意识里,难道不应该照顾一下智商只有一百零几的我吗?”
见猛光似乎有些生气,四人面面相觑,半响樊自在才说: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你的潜意识创造出来的,你的潜意识挑中了我们的形象,我们不过是它用来传递信息的工具而已。”
贺东延补充道:
“有些事情你本来就是知道的,但因为某些原因被你掩埋在内心深处,你的潜意识想让你了解真相,便把它们重新挖了出来,空缺的部分用想象填补,于是产生了这个幻境。”
猛光心想要是他认识的全都是像雷隐这样言简意赅,从不卖关子的人,恐怕事情早就解决了。
比如,东东把他叫醒,然后对他说“我们来做吧,你想知道什么,我们边做边聊。”
于是他连床都不用下就搞定了,根本不用穿得人模狗样,然后飙车被吓哭,就为了跑到东皇集团零距离观看嘉宾互撕真人秀。
“三十年过去了,真相已经支离破碎,散落在记忆的荒漠里。”樊自在叹了口气,“我要找的东西也是如此,所以我只能保持耐心,等待时机——你也一样,至少你要的真相都在这个世界,不必像我一样四处流浪。”
“既然他想要回到现实世界,那么我们还是继续吧,直接跳到结尾就好。”贺东延对樊自在说。
“那就如他所愿。”樊自在微微一笑。
“我们不希望你和你的随从在这里逗留,因为我们无法确认你的真正来意,同时对你的能力感到忌惮。”贺东延说,“但鉴于你的身份和地位,直接对你下逐客令,要求你离开去别的地方,也实在有些失礼,所以我们决定——允许你和你的随从留下,但你必须接受‘基础访客法则’。”
“基础访客法则”?那是什么东西?
“‘基础访客法则’吗?比普通的‘访客法则’可是要严苛许多呢……”樊自在笑道,“我还以为‘太阳’、‘月亮’和‘星星’是民主表决制,‘月亮’不在场就做出这样的决定,恐怕不太符合你们的一贯作风吧?”
贺东延说:“‘太阳’和‘星星’都已经做出决定的情况下,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不需要‘月亮’在场。”
“这样子啊,原来是少数服从多数,而不是三方都有一票否决权啊……”樊自在笑着看了猛光一眼,又问贺东延,“你真的征求过‘太阳’的意见了吗?”
“我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贺东延说。
“东东?……”猛光有些迟疑。
贺东延突然冷冰冰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视线却未曾从樊自在身上挪开。
猛光知道自己不太聪明,但他记忆中的贺东延,任何事都会和他商量,尊重他的意见,不会这样把他视若无物,替他做出决定。
这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呢?
贺东延的“反常”令猛光感到困扰,樊自在当然都看在眼里。
“好吧,既然你们已经作出决定,那我也没办法了——‘基础访客法则’虽然严苛,但起码我们能留下,真是再好不过了。”樊自在说着双手合十,笑眯眯地向他们颔首致谢。
贺东延微笑道:“樊先生居然这么好说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手里还有什么牌,直接打出来好了。”
“我就是个家里出事,流落在外,和随从相依为命的流浪汉,手里能有什么牌。”樊自在嘴上示弱,但在场压根没人相信他的哀兵政策,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我只是好奇……”樊自在问,“‘月亮’到底去哪儿了呢?”
“樊先生问这个做什么?”贺东延反问。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樊自在呵呵笑道,“我一到这里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就好像他彻底消失了……你们三个不是一直集体行动的吗?”
“这是我们的私事,你没必要知道。”贺东延用樊自在之前的话反将了一军。
“啊,好疼。”樊自在捂着心口,表情夸张,肩膀还颤了一下,雷隐马上警觉起来,樊自在示意他继续待机,又说:“‘月亮’下落不明,我觉得有三种可能。”
“是吗?”贺东延不动声色地问,“说说看?”
樊自在:“第一种可能——你们把他赶走,或者把他杀了。”
贺东延:“这也太荒谬了。”
樊自在:“第二种可能——他自己离开了,或者躲了起来。”
贺东延:“继续。”
樊自在:“第三种可能嘛……”
他看了猛光一眼。
“说不定,他正在准备发动大日蚀,暗算猛先生呢。”
猛光的心突然一阵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樊自在掏出怀表打开看了一眼,然后起身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告辞了——猛先生。”
“……”猛光看了一眼窗外——天空中的太阳正逐渐被阴影遮挡,“樊爷……呃,樊先生?……”
“这可不是普通的日蚀。”樊自在不紧不慢地说,“它将会持续三个月,给世界带来漫长的极夜,与此同时危机会在世界各地爆发,形势迅速恶化并彻底失控,即便是你们也无法阻止世界末日。而作为被‘基础访客法则’束缚的异界访客,我除了对猛先生接下来的遭遇深表同情外,也做不了什么。”
“我……我接下来会怎样?”猛光问,“我会……死吗?”
“大日蚀会给你带来前所未有的痛苦,这痛苦会一直延续,三十年后也依然看不到尽头,说起来……恐怕是生不如死。”
窗外天空中的太阳在樊自在身后愈发黯淡,环状余辉在他肩上闪耀,像是给他镀了一层神光。
樊自在叹了口气:“贺先生。”
贺东延也站了起来。
“太阳不会从西边出现,它只会熄灭,犹如风中残烛。大日蚀后一切都会变得和现在不同——要是需要帮忙的话,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说完这话,樊自在便收起怀表,在雷隐的陪同下走出了会议室。
猛光、贺东延、东君和云中君一起望向窗外的天空。
阴影笼罩了每个人的脸——不光是太一城,全世界都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无边黑暗。
邪月噬日,异魔魇生。
大日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