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
深思熟虑后, 皇帝还是亲自审讯了卢常远等人。
整个审讯过程进行下来,几乎花费了大半日。皇帝从头到尾将事情一一盘问了遍,最终所得的结果却和太子先前呈上来的, 别无二致。
看着最终写了满满一沓的证词,徐遂说不出的窝火, 一脚踹翻了桌案。待自个冷静了许久后, 才招来门下省的人草拟旨意。
“圣人。”近身伺候他的内侍从外面进来, 俯跪于地禀报道,“卢常远已伏诛。”卢氏卢常远一房的成年男丁尽数被流放,女子则被没入了奴籍。
除去卢常远这个主使外,从太仆寺少卿冯杨若和内常侍林鹰往下, 连根拔起不少朝廷官员和宫廷侍从。
天子盛怒之下,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京城一时间被惊惧的氛围所笼罩。
徐遂在紫宸殿枯坐片刻后,面对一桌案的奏章毫无心情批复,站起身慢吞吞走了两步, 神色阴沉。
内侍跟了他许久,十分机灵, 见此情形心思转了一圈,上前笑道:“奴婢听闻今年入冬早, 又反复了几次,清思殿里的几株腊梅竟是骤然提前开了, 如今宫里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原本在绕着御座踱步的人突然间顿了一下, 眉宇间有些微的松动,神色也带着些许的怅惘。
徐遂捏了捏衣袖,半晌后淡声道:“去清思殿。”
见皇帝应承了下来, 内侍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 知道自己刚才正好说到了皇帝心坎里去。
因是临时起意, 他也没派人提前过去通知一声,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清思殿时,朱贵妃才匆忙从里面迎了出来。
“圣人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同妾说一声。”朱贵妃仰脸看着辇舆上的皇帝,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笑靥在脸颊上若隐若现。
徐遂唔了一声,淡声道:“刚才听人说起你院子里的腊梅开了,就想着过来看看,没让人来跟你说。”
“原来如此。”朱贵妃轻轻颔首,上前一步想要扶着皇帝从辇舆上下来,声音清浅而柔和,“那几株腊梅确实开了,妾也觉得稀奇呢。”
清思殿离紫宸殿不算远,皇帝出行又并未刻意隐瞒,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过来了,只是单纯的嫌累,不想出来接他而已。
徐遂对着她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却没立刻下来,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徐晏身上,淡声问道:“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这几日多去看看你大兄和二兄么?”
徐晏拱手回道:“今晨已经去瞧过大兄和二兄了,二兄如今伤势好了许多,太医说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
“只是母亲这几日多梦难眠、食欲不振,儿心里记挂母亲,这才会也在清思殿中。”
徐遂的手捏紧了扶手,从前他跟这儿子说话,总是觉得要憋了满肚子的怒气。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跟他说话就变成了令人难受,不断地有怒火往他心头聚集,偏偏还不能立时发作。
他倒是想苛责他不友爱兄长,但他是因为贵妃身子的事,才逗留在了清思殿。这话说出去他也不占理,兄长的身子哪能有母亲的重要?
徐遂皱着眉头挥了挥手,烦躁道:“行了,你下去吧,朕陪你母亲说会话。”
徐晏本就没准备在清思殿久留,刚才待在这也不过是在跟朱贵妃议事。眼见着皇帝来了,他留在这也没了什么意义,欣然告辞离去。
“这小孽障!”随着朱贵妃进了清思殿后,徐遂皱着眉头骂了一句。
刚一骂完,自己的手就被用力甩开了,徐遂不解的望了过去,脑子里还跟一团浆糊似的不甚清醒。
朱贵妃冷笑道:“妾辛辛苦苦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就是让圣人这么骂的?”他儿子是小孽障,那他是什么?老孽障吗?
在他的记忆中,朱贵妃向来温顺和婉,这还是她少有的这样跟自己说话的时候。
这种感觉很奇异,却又莫名的有些让他不舒服。
徐遂略沉了面色,淡声道:“大郎二郎出事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他有心疼过兄长的伤势,朕不过是恼他不够恭敬友爱兄弟罢了。”
朱贵妃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皇帝,忍不住出声问道:“三郎都做到这份上了,圣人还想让他如何友爱?”
人生在世,谁不为名声,尤其还是身居高位之人,她可不想被这老不死把她儿子名声搞坏了,将来史书上留下一片恶名。
心念急转之下,眼泪唰的便留了出来:“大郎和二郎病了这些天,三郎忙前忙后的帮着查案,又要抽空探望两位兄长、询问病情。这些日子以来,又有哪一日是睡了个好觉的?”
“他满身的疲惫还惦记着过来探望妾。妾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难道圣人这个做父亲的,就没有半点心疼?”
“二娘、四郎他们还跟大郎一母同胞呢,也没见他们比三郎更上心,圣人怎么从未苛责过他们半句。也是妾不好,没能给三郎留个贴心的亲兄弟姊妹,若是我的六娘还在……”
她今日并未施粉黛,缠枝纹酡颜色的衫子配上天青色长裙,一头秀发挽成了堕马髻,鬓边簪了两朵腊梅。
纤长的手指捻着一方帕子,轻轻擦拭着流到颊边的泪水,动作轻柔而缓慢,眸中带着几分哀戚之色。
看着她轻轻颤动、上面犹挂着水珠的眼睫,徐遂有一瞬间的出神。
朱贵妃很少在他面前发脾气,同样的,也很少在他面前哭。即便是再艰难的时候,她都是一贯笑着的,从未失过世家大族的风采。
徐遂心底蓦地闪过一丝慌乱,他抿了抿唇,拉着朱贵妃的手说:“少君,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略微顿了片刻,方道:“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朕心里乱的很,又想到大郎和二郎的伤势,才说的话重了些。”
“更何况。”他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轻叹道,“他以前打大郎他们几个,还少么?四郎还被他吊在树上过,这叫我如何能不对他有成见,难免会觉得……”
朱贵妃瞬间就变了脸色,原本的愁容和哀怨顷刻间被绝望所取代。
她拉着皇帝的手,轻声道:“难道圣人觉得,此事会是三郎做的?”她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抽噎道,“三郎身为太子,不说对兄弟们有多友爱,可该有的照料岂少了半分?”
“去了趟河西回来,旁人都憔悴了,唯有大郎竟还胖了一圈,脸色都红润得很。”
说到最后,她一手扶着旁边的腊梅树,单薄的身子在北风下瑟瑟发抖。
徐遂眼中划过一丝后悔,他将人轻轻搂住后说:“我没这么说,你别多想。”
朱贵妃并不答话,只拿着帕子嘤嘤哭泣,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淌着,仿若一朵被狂风骤雨击打后的芙蓉。
俩人是少年夫妻,又一同经历过不少磨难,见她这副模样,徐遂又怎么可能不心疼。哄劝了许久,也不见人好转,他不得不又放缓了语气。
朱贵妃微阖着眼啜泣,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刚才皇帝提起徐晏时,她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杀意。
那是他准备对一个人动手时,才会露出的神色。
一想到皇帝嫌徐晏不够友爱兄弟,她便忍不住想笑。难道他对自己那一堆兄弟就友爱了?那么多亲王公主,光是被他直接动手的、逼死的,就有上十个。
但男人虽对自个的兄弟无情无义,却又觉得子女无论发生了什么,也理应互相友爱。
直到皇帝在殿内哄了她许久,又亲自打了水拧了巾帕替她净面,朱贵妃才略微好转了过来。但因哭了太久,眼圈还是红彤彤的一片。
听到清思殿那边传来的动静,徐晏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没了太多的心思。
他手中拿着一个匣子,饶有兴致的翻看着里面的东西。
“老二还挺上道的。”将里面的纸张、物件都看过一遍后,徐晏浅笑着说了一句。
赵闻回道:“殿下告诉了燕王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如今他又这个模样难以自行报仇,可不得给殿下表示点诚意么。”
徐晏微微颔首,看着面前的匣子垂目不语。
里面装着的,全都是越王一系这么多年贪赃枉法的罪证。燕王跟了越王许久,从小就是个心眼多的,但凡是知道的越王的事,他都留了份证据。
他也没指望能用这些东西来扳倒越王,毕竟一个受父亲疼爱的皇子,除非是谋反,再大的罪名都不算个什么事。
但却会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殿外的亲卫捧着一个偌大的锦匣入内,低声道:“蔡郢已被诛杀,殿下要的东西在里面了。”蔡郢是浔阳公主的心腹内侍。
徐晏抬眸看了过去,只让赵闻过去瞧了一眼,随后吩咐道:“将这东西送去二姊那,放在她桌案上即可,你别被她瞧见了。”
待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拿起一旁的虎形镇纸,手指无意识的沿着镇纸的纹路摩挲。
虽然他让将作监照着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可和顾令颜当初送他的那个比起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突然间,他心里浮现起了一个念头:他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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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天气愈发的冷,顾令颜每每睡觉的时候,总是要将门窗牢牢关好,只在窗户那留出一条缝来透气。
下午睡了整整一个时辰,她起来后就去了趟南风院陪李韶说话,却见到了一个穿着身素服的小娘子,颇为脸生,乖乖巧巧的站在崔大将军夫人的身侧。
不光是她,崔大将军的夫人王氏也是一身朴素打扮。
顾令颜只将人瞧了一眼,转瞬就明白过来这应当是三哥的未婚妻,刚刚从博陵老家过来了。
这次河西之战,崔大将军战死的侄儿正是她的亲兄长,故而她还在给兄长服丧,身上的衣衫颇为素净。
她有些疑惑崔家怎么会直接上门来,毕竟大家嫁女,还是颇讲究规矩的,一般来说都是男方去女方家,由女方相看挑拣,或是一同约个方便的去处。
崔家这样的人家,又怎会不要让人知道家中女儿娇贵?
“颜颜来了?”李韶冲着她招了招手,指着一旁的小娘子说,“这是你崔家十三姐姐,你们幼时见过,你应当不记得了。”
顾令颜叉手微微往前倾了下身子,轻声道:“十三姊好。”
崔十三娘同样起身还了她一礼,声音轻柔,如月下溪水般潺潺。
李韶也没想到崔家会这么着急的上门,不是说这小姑娘前几日才到京城来么,何况又还未除服,竟是如此急切。
她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向来不都该是男方主动,女方家矜持淡然么?
无数的念头装满了她的心思,她挥了挥手示意顾令颜将十三娘带出去玩,自个才捻了笑望向一旁的王氏:“我还当她刚来京城,先歇几日,再亲自过去看望她呢,却没想到你就带这孩子过来了。”
王氏轻吐了口气,轻摇了摇头说:“哪是我想带过来,也是因着她家里出了些事,她家里着急,才想着……”
“出了什么事?”李韶微微瞪圆眼眸,轻声问了一句。
王氏温声道:“她父亲这段时日病重,怕自己挺不过去,就想着先将十三娘嫁出去,免得留在家里耽误了。”崔十三娘已有十六岁,若是再给父亲服三年丧,都该有十九岁了。
即便是再疼爱女儿的人家,也很少有让孩子那么晚出嫁的。
李韶皱了眉头,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小盏:“可十三娘还在给她阿兄服丧呢。”虽说起来还是父母为重,只要父母同意了,除非是国丧期间,都不算个什么事。
但这样到底不怎么像话。
“我和郎君也这么劝过,但她阿耶担心得没法子,就怕她将来年纪大了。”王氏不过是伯母,只能从旁劝说几句,又哪能真的去管人家的家务事。
李韶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她想了想说:“你且去跟她爷娘说一声,就说我们家愿意等着,一切还是遵照着规矩来。既然我们家愿意等着,那就决计不会让三郎胡来,这点上他们大可放心。何况未嫁人可为父亲服斩衰,嫁了人就只能服齐衰了,刚才言谈中我瞧着这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她岂会不难受?”
都是家中有子女的人,稍一思索李韶便明白了应当是十三娘久久不能嫁进来,顾证年纪也不小了,崔家担心顾证有了常伴身侧的妾室或是庶子,将来十三娘难以立足。
既然是担心这个,那她给了保证,让人安心即可。
“若是怕他们俩人生疏,我大可让三郎时不时的上门,多去你家探望十三娘,或是带着她出门玩。既能全了孝道规矩,又能让他们熟悉起来,这样岂不是更好?”
听她说了这么一通,王氏也觉得十分有道理,且顾家对家中子孙管制一向严苛,从来没在这方面闹出过事端,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思及此,俩人又闲谈了半晌后,王氏便起身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算是安心了,回头就给她爷娘去封信说一声。”
李韶要留人用饭,但王氏道自己和十三娘都还未除服,得用素斋,就不劳烦他们家另外做了。
等将十三娘送走后,顾令颜才回了南风院,她过来本来是想跟母亲一块看账簿的,结果却没看成。
“十三娘一直长在博陵么?”顾令颜有些疑惑地问她娘。
李韶点了点头:“是,她幼时在京中住过段时日,后来就回了老家。她父亲官职不显,一直在外地任职,到如今快不惑之年也不过做到从六品罢了。”
大齐同前朝一样,五品是个分水岭,五品及以上为高官,五品以下的,妻母都没诰命。
顾令颜愣了一下,她只知道十三娘父兄官职都寻常,却没想到跟父亲差了这么多。看来父亲看中的,应该是她伯父崔大将军,以及博陵崔氏。
真要论起来,崔氏比顾家门第还高些,这些北方世家都比南方的发家早,根基也更深厚。
李韶微微叹息道:“她两个兄长打小天资出众,都是跟着崔大将军长大的。本来这次高越原之战,她长兄的战功首屈一指,却不慎陨了命。她父亲身体本就不好,这一下更是一病不起了。”
顾令颜听着微微出了会神,杜夫人今日头晕,早早就用了点吃食后去睡了,众人便各自在院中用饭。
用过饭后陪小侄女玩了一会,教她认了几个字,眼见着天色都黑了,一行人便起身回去自己屋子。
“三哥,我今日见到崔十三姐姐了,她生得挺漂亮的,人也温柔。”顾令颜转头看着身侧的人,饶有兴致的同他说着,“我带她划船去了池中亭子玩,她还写了首诗,待会我给你瞧瞧。”
“没兴趣,你自己留着看吧。”顾证哼了一声,昂着头说:“娇滴滴的,这就叫温柔么?”
顾令颜顿住脚步,狐疑地看着他:“我没觉得她娇滴滴啊,更何况你都没见过人,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娇滴滴的了?”
瞅着顾证支支吾吾的模样,她凑近了问:“哦,你去偷看人家啦?是谁说没兴趣来着?”说不定把人家的诗都偷看完了,难怪说没兴趣。
“你胡说什么,少诬赖人。”顾证皱着眉头,“我不过是恰巧路过,算什么偷看?”
看着他这嘴硬的样子,顾令颜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笑,直把顾证盯得毛骨悚然的。不过片刻,他就觉得自己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也没说话,径直掉头撑着拐杖走了。
“三姑姑,三叔为何走啦?”阿柳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顾令颜,小小声说,“他好生气!”
顾令颜微微一笑:“可能是害羞了?”
“哇!”阿柳叫了一声,跟在顾令颜身后蹦蹦跳跳的,才走了没几步,又被乳母给逮了回去。
顾令颜一路踢着小石子回了青梧院,最后一下用了不小的力道,准备一次性将石子踢进院子里。
但那石子的轨迹却未如她所愿,先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闷响,而后砸到了地上。
顾令颜有点不高兴,待她站定后看过去,才发现院门口站了个身量颀长的男子,那身影在她眼中,简直是熟悉到了极致。
“你在这做什么?”她有点不高兴的问,语气也不怎么好。
徐晏转过身来看她,嗫嚅道:“我想过来看看你。”瞥见了顾令颜神色里的不快,他抿了抿唇,又道,“你别赶我,我只看一看你就走。”
“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