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伴着这声音一起到来的,是一道寒光疾如掣电。
那猎犬完全来不及反应,森森白牙刚贴到郎晏的皮肤上,正准备用力,电光火石之间,便身首分离,“啪啪”两声,倒在地上。
小郎晏被溅了一脸血,混着他自己的血,神差鬼使地抿了点,是甜的。
他半跪在地上,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勉强撑开一道缝,就见着一人身形一闪,落到了他的身前。
那是一少年,唇白齿红,玉质金相。他的眉眼间自有一番贵气,却又恰到好处的只叫人觉得他意气风发。
他提着一柄青锋,一甩剑上的血珠子,又挽了个剑花负在身后,然后俯下身,顾不上他那一身绣着金缕云纹的白衣沾染了地上的血污,另一只手在怀里翻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手忙脚乱地塞入小郎晏的嘴里。
“喂,怎么样,听得见吗?再坚持会儿哈,不要睡,你已经很棒了。放轻松,没事啦,好好休息会儿。”他说得颠三倒四,伤的明明是小郎晏,乱的却是他。
这就是,小安王?郎晏站在一边看着,凑近了点,仔细地端详着。
他的第一印象是骚包,第二印象是聒噪。但苦思不得,一朝得悟,他封冻了许久,无喜无悲的心境又像是浇入了一瓢滚水,融出一丝怅然,让他有了点明悟。
“是你。”郎晏按住心口,说不清道不明地吐了口气。
小郎晏同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安王,即便他的眼里正天旋地转,看得模糊不清,可他看着小安王,似乎是要把他一点一点地雕刻在心里。
场外一时也静了下来,小郎晏又晃了两下,然后眼睛一翻,不偏不倚地一头栽进了小安王的怀里,昏死了过去。而小安王扶住他,不敢用劲,轻轻地托着,又把他扶稳了些。
整个场景忽然黑了下去,等再亮起来时,郎晏发现他们换了个地儿,到了一间厢房里。
小郎晏被安置在床上,捆成了只尖团。他昏迷了有些时日,这期间痛醒来又昏过去,折腾得很。
小郎晏每次醒来的时候,总是在不住地试着挣脱,嘴里发出一声声呜咽。
身子下绵软的床褥,顶上古朴而典雅的装潢,还有空气中药草味里夹杂着的檀香气味,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与惶恐。
太大,太多,太空。小郎晏会突然怀念起他的笼子,只要他缩在角落里,便可以把全部收于眼中,去抵御任何可能的威胁。
小郎晏本能地排斥着,只是每逢这个时候,小安王又像是闲得发慌一样,会在第一时间里出现在他的床头,然后生生撬开他的防备。
他也没干什么,只不过一遍又一遍地事无巨细地过问道:“好些了吗,还是哪里疼?又或者是渴了,还是饿了?有问题你就跟我说,我会照顾好你的。”
小郎晏不答,可招架不住他的喋喋不休,嘴里的呜咽声慢慢地小了一点。
但小安王不肯罢休,他扭头向着医师问询:“夏太医,劳驾您再来给他看看,是不是犯了什么毛病,他好像说不了话?”
夏太医站在旁边听得脑仁生疼,只是碍于情面不好脱身,闻言一张老脸拧巴在一起,说道:“小王爷放心,在下用药是按您的要求来的,绝无不妥。而这小家伙说不了话,大抵,是他听不懂,不会说话吧。”
小安王握拳锤了下掌心,兴奋道:“懂了!原来如此,那既然这样,我来教他说话好了!”
他再看小郎晏,一脸肃穆,沉声道:“来,跟我念——”
“——爹。”
小郎晏:“……”
夏太医:“……”
郎晏:“……”
郎晏呵呵地笑出了声,他是没想到这年轻时候的小安王,不仅是个话痨,还是个活泼到犯贱的话痨。
而小安王说完这句话之后也后悔了,朝小郎晏施礼:“抱歉抱歉,实在没忍住想逗下你,换一个换一个,来,跟我念,哥。”
小郎晏依旧不开口,只是盯着他。而小安王像是看不见一样,变着法地想要让他张嘴。
终于,小郎晏被烦不过了,涨红了脸,很是生涩地说道:“我……会……说……话……”
小安王一顿,然后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问道:“那你先前怎么不说?”
小郎晏没理他,眼一闭,干脆晕了过去。
但既然开了这个头,后面自然也就好办多了。
夏太医并非次次都在,但小安王每一次都肯定在,屋子里没有别的下人,弄得小郎晏很想问个明白,不会真是小安王亲自动手在照顾他吧。
只是小安王知道他听得懂,会说话之后,再大的心,也一时有些局促。
又是一次喂药过后,窗外传来了几声鸟雀的轻啼,小郎晏刚侧目看了眼,被小安王见着了,想了想,走过去推开窗棂,然后再走回来坐到床边,把小郎晏扶靠在身上,抬了抬下巴:“想看,就好好看会儿吧。”
少年的筋骨还在长,贴着并不硌人,小郎晏迎着窗外的融和春光,眯了眯眼。
庭院里槐树轻摇,日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地上,映出一个个钱眼大小的光斑。而石桌上三两只雀儿叽叽喳喳着梳理着羽衣,歪过脑袋,同他对了一眼,便惊走了。
小郎晏看得有点痴,他忽而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他口齿尚且不够清晰,说起话来腔调有点晦涩,小安王认真地分辨了一下,笑了笑:“想救就救了,哪来那么多说道。”
小郎晏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而小安王接着道:“倒是我救下你这么多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没姓名。”小郎晏默了会儿,答道。
小安王抬了下手:“你是孤儿?”
小郎晏点头。
小安王畏首畏尾地把手轻放到他的头上,小郎晏下意识地一避,等反应过来,又趁着小安王还没把手收回,轻轻地凑了回去,蹭了一下。
“这样的话,以前种种不论,都过去了。”小安王不是很会安慰人,边想边说着,“我给你取个姓名,以后,你就安安心心说人话,如何?”
他的手微微一碰小郎晏的狼耳,小郎晏抖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小安王道:“看你这狼耳狼尾,取个谐音,你便姓郎吧。”
他又道:“我名平,显妣愿我无病无灾,逍遥自在,所以到你这儿,要不就随了我,名晏,取安闲清净之意。”
“合起来,就是郎晏,好听吧?”
郎晏一直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等听到“显妣”二字,他忍不住上前两步,看见小安王一直笑得很淡然,让人捉摸不透。
而小郎晏也偏了偏脑袋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轻轻地嗯了一声。
郎晏这个名儿,就这么定下了。
然而,名是小安王取的,可他就是不照着叫,最喜欢另取个称呼叫魂似地乱喊。
“小郎?小晏?郎小晏?”小安王捧着本书看得不安分,就坐在小郎晏边上一个称呼一个称呼地试。
小郎晏躺在床上恨不得自戳双耳:“闭,闭嘴。”
“嗨呀!”小安王把书一放,瞬间来劲儿了,“你个小没良心的,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结果还让我闭嘴,这不成,来看我重振纲常!”
小郎晏吭哧了一声:“纲常里,不,不包括这个。”
小安王瞪眼:“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说自己没读过书吗?难不成你还骗我呢?”
“你,昨天,念书的,时候,念过了。”小郎晏闭眼,不想看他,“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小安王挠了挠脸,笑道:“君臣、父子、夫妇也,可我最开始,不是教你如何喊爹了嘛。”
“我,没喊。”小郎晏即便是闭着眼,也要皱着眉头澄清自己,“没喊。”
“行行行,没喊。父子不行,夫妇不是,那君臣,总可以了吧?”小安王循循善诱道。
小郎晏反驳道:“你,不是,君。”
小安王却道:“君子也算君啊,再不济——”
他打量了下小郎晏:“——小晏子。”
恰好夏太医到了王府上来给小郎晏复诊,他刚推门,就恰恰好只听到了后三个字。
他又盯着两人看了看,拱手道:“小王爷,在下虽然是太医,但这净身一事,还请另请高明,告辞。”
说完就转身准备走,小安王忙不迭地上去把人拉了回来,而小郎晏对着他,更气了。
“真没糊弄我?”夏太医还未全信。
小安王喊冤:“夏太医眼里,我是这么荒唐的人吗?”
夏太医捋了把胡子:“小王爷犯病的时候,岂止荒唐。”
还是看在夏太医上了岁数,德高望重的份上,小安王没跟他置气,先让他给小郎晏检查。
结果远超所想,夏太医直言小郎晏体魄胜于常人,已无大碍,可以落地了。
只不过临走的时候,他看着小安王,委婉地规劝道:“这小家伙恢复的不错,但一时半会……小王爷要执意如此的话,至少再等上个把月,也别浪费了在下珍藏的药材。”
小安王脸都笑僵了,也懒得再解释,把人送走后回来一看,小郎晏已经扶着床,在地上慢吞吞地迈着小步。
他瞬间闪到了小郎晏身旁,没敢用太大力地抓住他的胳膊,语气有点儿急:“说你能下地了你就一个人走,那是不是说你能上天你现在就给我表演一个飞?胡来。”
而小郎晏被他扶正了,又逃避着他的目光,等了一会儿,才低下了头,唤了一句:“主……人。”
小郎晏被关笼子里的时候,他们就教他喊这两个字。只是他当不了人,也不愿向他们低头。
他没有什么不自由毋宁死的觉悟,区别,不过是对人。而小安王,他无以为报,那便依了他,余生以报吧。
“你这……”小郎晏过于严肃,反倒整得小安王不自在了。
他扶着小郎晏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笑了起来,勾手把小郎晏的脸抬了起来,柔声道:“君君臣臣,我不过与你玩笑罢了,当不得真。”
“我护你一时,到底是你值得,我乐意。”
小安王说着,见小郎晏又要说,便伸了只食指抵住他的嘴:“所以,你要真有心,那两个字,就别再喊了。不过,就是不知道我教你的第二个字,你可还记得?”
倒是记得。
小郎晏眼底有点儿晶莹,他觉得鼻子有点堵,嗓子眼也有点堵,整个人正踩在棉花上,足不沾地,怎么都不真切。
但小安王耐性十足,睁着眼,鼓励地望着他,直到小郎晏哆嗦着嘴,颤颤地念道:“哥哥。”
那便这样吧。小郎晏心想。
也不去管小安王到底有何打算,只一时,让他贪念一会儿。
“哥哥。”郎晏也跟着念了一声,感到心里面像是被剜去了一块肉般地作痛着,却又甘之若饴。
他头一回提起了些迫切,不再像之前那般顺其自然,而是必须弄清楚全部,然后找到他。
但这一刻,他留在房门上的印记被触动,郎晏猝不及防地,立时从睡梦中惊醒。
“大人。”一侍女刚推开一道缝,她脸上还挂着笑,可门开之后,郎晏竟是站在她面前,脸色无比阴沉。
“大……啊!”侍女被吓了一跳,还没说完,郎晏伸手,“嘶啦”一声,把她整个从中间剖开,露出内里的纸张、毛线和棉絮。
“呵,呵呵,真是,真是,极好!!!”
郎晏低头看着,手上露出利爪,开口,声音一点点大了起来,到最后,简直是雷声隆隆,要震耳欲聋,震得原本布置在他住所周边警戒的阵法从无形被震成了有形,然后崩陷破碎。
禁卫们愕然抬首,就看见里面一道黑色光柱如腾龙冲天而上,而郎晏悬于光柱之内,周身的魔气翻滚着,在急怒之下被他凝为了呛人浓烟,压迫着所有的人和物。
“拦,拦下他!”禁卫头目被压得膝盖直不起来,惊骇得手都在颤抖,但还是咬着牙下令。
“就你们,拦我?”郎晏眼底尽是猩红的血丝,他舔了舔嘴唇,浓烟又化作一条条黑色绷带,如群蛇吐信,眨眼间将所有禁卫捆了个牢牢实实。
“找到了。”郎晏突然转向一个方向,虽是笑着,可眼中的杀意,能让见了的人更乐意在无间地狱内百世沉沦。
他走了一步,直接走到了一间水榭里。而里面大太监正盘坐在地上,睁开眼,高呼道:“不!你不能……”
却是郎晏掌如金石,死死地钳住了他的喉咙,然后单臂把他从地上如一只小鸡子似的提了起来,到与他视线平齐,看着他憋得面露潮红,这才兴味盎然地问道:“我不能,干什么?”
他把耳朵凑过去了点,嗯了一声,说了声好:“不知陈公公原来雅兴,连死,都不愿死的痛快。”
“如此,叫我有点犯愁。”郎晏歪了下脑袋。
他又舔了舔牙齿,语气诚恳地哄道:“莫慌,给我点时间合计合计。”
“本王作保,保管让陈公公你,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