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风眠
汤厘是在晚饭的时候收到于西呈的消息的。
此时距离她们俩分开已经过了五个半小时了。
他说了句“不好意思”,汤厘猜测他应该是刚刚结束手术,本来想问一下他吃饭了吗,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回消息。
这天晚上她很罕见地失眠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很疲惫,感觉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但是一点细节也想不出来了。
到了公司之后汤厘被主编喊到了办公室。
“上次那个诗集的策划做的怎么样了?”主编问。
主编这两天倒没怎么管这件事,这时候突然问是因为前两天有种类似的书上市了,市场反响还不错,就想到了这本书。
“我说了我们的策划想法,作者那边说要考虑一下,还没给我消息。”汤厘如何回答。
确实自从前两天她和姚志博联系过后他没再回消息过来了,她当时给他交代了主编的意思之后也料到了这个结果。
主编貌似对这件事突然重视起来了,让汤厘赶紧再去联系一下,具体的策划宣传可以双方讨论着再更改。
汤厘表示了解之后就出了办公室,回到原位上姜书竹立马凑过来八卦。
“主编说什么了?”
“就是那本诗集,让我再去沟通一下。”
姜书竹知道这件事的进展,评论道:“感觉他应该是广撒网,觉得我们这边合作不下去了就去找别的出版社了。”
汤厘不言,想法和姜书竹差不多。
“感觉他也挺孝顺的,拿亲情和父亲的疾病去营销他肯定也不愿意。”姜书竹说,又看了眼主编办公室,“但是主编必须要考虑市场啊,没办法。”
汤厘也觉得没办法,她甚至觉得再去找他讨论如何获得市场和流量这件事比直接拒绝他出版更残酷。
“我还有点后悔,早知道当初就不劝你加他了。”姜书竹感慨了一句。
“可能你没劝我也还是加了。”
姜书竹哈哈大笑:“那你自己找的事,你自己好好解决,加油!”
她拍了拍汤厘的肩膀,又转过去工作了。
汤厘双手抓住座位两边的扶手,脚蹬住地,身子带着椅子往前移了下,靠近桌子进入工作状态。
打开和姚志博的聊天框,汤厘一时还有点纠结怎么开头。
tang:【姚先生您好,目前我们希望能和您有进一步的合作,详细的方案可以双方后续进行沟通,希望您能考虑一下。】
汤厘发完又瞥了眼以前的消息记录,发现两人的地位瞬间反了过来,前几次还是姚志博“您好”“麻烦”的,现在就成了汤厘求人办事。
等了一会那边就发消息过来了。
答复是汤厘没想到的顺利。
y:【好的,但是我希望我们能面谈一下,更容易把事情说清楚。】
tang:【没问题的,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y:【我工作原因大概只有晚上六点之后才有时间,至于日期都可以。】
tang:【那就周四晚上七点吧,我来定位置。】
y:【好的,辛苦您了。】
y:【我那天可能会带我的一个朋友一起来,您介意吗?】
tang:【没事的,麻烦您了。】
y:【好的,周四见。】
“安排好了?”姜书竹凑过来问。
“嗯。”汤厘答,“到时候去见面谈一下。”
“你一个人?”姜书竹问,“主编不一起吗?”
“我一会去问问,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最终的宣传方向能变成什么样。”
最后的结果是主编有事,汤厘一个人前往,签约的底线是前言要有人物经历和背景,封面上至少有两句煽情的话。
汤厘晚上回家后,没一会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曲安抱着一堆吃的来了。
“怎么了?”汤厘见她面色不太对,关心了一句。
曲安抬脚先进了屋,语气愤怒中又带了点失落,“和蒋凯吵架了,不想看到他。”
汤厘没再多问,进屋后给她倒了杯热水。
曲安已经在地上坐下了,带的东西都被搁在了茶几上,“借我直播一会儿。”
汤厘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架好手机之后汤厘就在侧面的沙发上坐着了,玩着手机,偶尔抬头看两眼曲安。
“这个是毛巾卷啊。”曲安手上拿着毛巾卷往屏幕前展示了一下,然后送到了嘴里。
曲安直播的时候大多时候不会说什么话,偶尔看到弹幕上有问题才会开口讲两句,剩下的时间都在吃食物。
“炸鸡。”
汤厘感觉没多久,就看见曲安已经解决完了上一个食物,开始解决炸鸡了。
然后又很快,汤厘看了两篇文章的工夫,转头发现曲安又开始吃麻辣烫了,还不时地喝几口旁边的冰可乐。
汤厘看着想上去说两句,想到她在直播,又忍住了没开口。
大约过了三四十分钟,汤厘看她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刚准备过去,就看见曲安猛地一起身,踉跄了两下,桌上的饭盒也不小心被打到了地上,她直奔卫生间。
汤厘赶紧跟上去,刚要靠近卫生间就听见了呕吐的声音,挣扎又痛苦,比书中和电视剧中更有冲击力。
汤厘站在卫生间门口,看见曲安跪在地上,双手扒在马桶边缘,头快要低到马桶里,随着呕吐身体一阵一阵地踌躇。
汤厘进去顺了顺她的背,递了张纸巾过去,“没事吧?”
没人回应,曲安呕吐的趋势根本止不住。
汤厘也没办法,只能干看着,心里担心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措施。
汤厘觉得这几分钟格外漫长,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都是曲安跪在地上吐得撕心裂肺的场景。
等卫生间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曲安一脸憔悴,眼眶都是红的,周边还有未干的泪痕,头发也因为刚刚的动作变得十分凌乱。
汤厘走过去蹲下来,把准备好的纸递给了她。
曲安接过,擦了擦嘴。
汤厘以为她会哭,但是没有,她平静下来之后冲着汤厘苦笑了一下。
汤厘只觉得很悲凉。
“唉。”曲安深深出了一口气,双手撑着大腿站了起来。
大概是没有什么力气,她起身的时候还稍微晃了下,汤厘看她歪了下身子赶紧上去扶了一把。
“没事。”曲安借了个力,“把你厕所弄脏了。”
“没有。”
“我出去坐坐,太难受了。”她扶着汤厘的手往客厅走,“吃太多了。”
汤厘把她扶到沙发上,又转身进厨房给她倒了杯温水。
曲安手上捧着热水,,低头坐在她旁边,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桌子上还有不少食物,以及遍布茶几的打包盒和塑料袋,汤厘目光在上面定了一会儿,略显婉转地问道:“你做这个真的能赚到钱吗?”
其实她是想说这样对身体的消耗实在是太大了,但是她也知道每个人的生存状况不同,自己也没办法帮她找到更好的赚钱方式。
“赚不到什么啊。”曲安把拖鞋脱了,把腿盘到了沙发上,“但是没办法啊。”
曲安慢悠悠喝了几口水,把落在前面的头发重新拨到耳后,“我有时候觉得做点有规律的事日子好像就能很平稳的运行,每天直播至少能给我点日子还能过下去的安慰。”
“那你吃的时候注意点,别冷的热的一起来。”
“好。”
“来一瓶?”曲安趴着腰往茶几上够了两瓶她刚刚带来的啤酒,拿了一瓶伸向汤厘。
汤厘接过,“你少喝点。”
“我有数。”
汤厘喝酒不喜欢和人碰杯,喜欢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喝,但是曲安就喜欢和人碰杯,喜欢劝酒,喝上头了就喜欢吐露真心。
汤厘感觉自己易拉罐里还有一大半的时候,曲安的易拉罐已经在垃圾桶里了。
“我也不想和他吵架啊,其实我也知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我心情真的太他吗烦了,就忍不住发起火来了。”曲安刚刚喝酒的时候往她这边靠了点,现在两人的胳膊挨在一起,汤厘能很清晰地闻到她说话带出来的啤酒气息。
汤厘虽然没什么和人吵架的经历,但是曲安的话她完全能理解。
“我真的觉得挺对不起他的,要不是我他现在也不会是这样。”
一瓶啤酒,哪怕曲安酒量很差也不至于喝醉,但是她思想上好像真的有些混沌了。
“我家那边,特别落后,特别封闭,特别重男轻女。”
正当汤厘准备劝她回去休息时,她开始讲故事了。
“我其实挺喜欢读书的,但是我家不让,我爸妈觉得女孩子没用,没前途,反正总是要嫁出去的,我读了个小学之后就没读了,回去帮家里干活。”曲安说起来的时候眼里没有悔恨和愤怒,反而抱有一种追忆的怀念。
“但是我字都认得,你在街上随便指个字,我都读得出来,还会说几个成语,挺厉害的吧。”
“嗯。”汤厘觉得确实很厉害。
“我们那边女孩子很早就嫁人了,可能你们读大学的时候我就已经要生孩子了。”曲安又把水杯拿来,喝了口水,“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嫁给隔壁村的一个同龄男人了,然后彩礼一半给我大弟娶媳妇,一半给我小弟读书。”
汤厘抿了抿嘴,视线落到了曲安的手上。
这双手太过粗糙,骨节粗大,指甲缝也不甚干净,皮肤上有不少褶皱,小拇指上还有伤口,单看这双手的话完全想不到她的主人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
“我当时没想着反抗什么的,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接受了,反正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没觉得有多痛苦。”
“蒋凯比我大五岁,我们是一个村的,从小就认识,他十四岁就开始去外面打工了,每年也就回来个两三次。”曲安又提到蒋凯,“那时候出去打工可招人羡慕了,能去外面看看的那都是我们村的少数人。”
“十七岁新年的时候,按照安排我应该马上就要嫁出去了,我和那个男的就见过两面,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反正看着想着正常人,我也没什么不愿意的想法。”
“但是事到临头,突然换人了。”曲安大概也觉得有些讽刺,笑了一下,“那人比我大了十几岁,离异过,还有两个孩子,一只腿也不太好。”
“你知道为什么吗?”曲安突然看向汤厘。
她的目光有种平时很少见的澄澈,大概回忆总是能让人温柔得像个孩子。
汤厘摇了摇头。
“因为他给的彩礼多。”曲安好像很满意她的答案,“能让我两个弟弟在附近的几个村里找到很不错的姑娘,两人的学费也不愁了。”
“虽然他们并不喜欢上学,成绩也没我好。”
“那天我在山上砍柴的时候腿被伤到了,我回去和我爸妈说的时候,他们只是骂我不注意,到时候结婚不吉利的时候,我突然就产生了一种逃跑的想法。”
“除夕的时候,我去找了蒋凯,我哭着求他带我走。”曲安摸了摸腿,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曾经受伤的地方,“后来就来北京了。”
“说真的,我前十几年别说北京了,就连进城都不敢想,但是我现在真来了,还待了十年了。”
“还有酒吗?”曲安朝桌上扫了眼,又看向汤厘。
汤厘把手上的易拉罐举起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家没了吗?”曲安伸手把它推了回去,“我怕你介意。”
汤厘起身,去冰箱了拿了一瓶过来。
“还真有?”曲安很惊喜,“没想到啊。”
汤厘笑笑,没说话。
曲安很熟练的拉开易拉环,噗呲一声,气泡的声音突然让氛围轻松起来。
曲安身体往后靠,举着易拉罐伸了个懒腰,很惬意的样子,和刚刚完全不像一个人。
但是她还是决定把这个故事交代清楚。
“后来就这样啦,快十年了,一直在北京游荡,真没什么感受了,只希望能顺利活下去。”曲安喝一口酒,“就这样,还挺难的是吧。”
“是。”汤厘举起易拉罐,碰了碰她的。
曲安很高兴地喝下,“我唯一困惑的问题就是对蒋凯的感情,说不清楚,感觉不像是爱情,虽然我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曲安翻了下身子,一只胳膊搭上了汤厘的肩膀,“但是无所谓啦!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汤厘觉得曲安确实有一定的文学禀赋,故事本该结束了,还给读者留了个悬念。
这天晚上曲安没有回去,在汤厘这睡的。
晚上两人同床共枕,曲安说两人隔得太远了,汤厘却觉得两人从未如此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