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日(四)
江缨面色绯红,显然是有些醉了。唐泽面不改色地放下酒杯,看了看她的醉态,决定不和一个酒鬼计较。
贺岚脸上有些歉意,“抱歉,阿缨,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提起这些会让你很难受吧。”
江缨摇了摇头,继续喝了一口,“不,贺岚师父,其实我开心能够说起她。自从师父死后我就很久没有和别人一起过花朝节了。今年能和你们一起过,这让我想到了很久以前在老家时候的事情。自从来长宁以后我就很少想起这些事情了。能和旁人说说他们的事情好像,嗯,他们又活过来一样,偶尔这样感觉也挺好的。”
她又喝了一口酒。
唐泽看着江缨,也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平日里最是热闹积极的人安静地垂着头坐着,明明没有任何悲伤的流露,却让看着的人无端感到难过。唐泽看着她,像是心突然被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开始细细的抽痛起来。唐泽见惯了江缨和他横眉冷对互相嫌弃的样子,他每次都被气得跳脚。他后知后觉得按了一下胸口,才发现眼前这么安静的江缨却让他更加不适应。
贺岚看了他一眼,对江缨道,“阿缨要是想说的话,想说多少都没有关系。”
接着贺岚横了唐泽一眼,唐泽顿了顿,说不出更多话,只“嗯”了一声。
江缨笑了出来,她又喝了一口酒,托着腮道,“我的父母是做生意的,他们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都很聪明勤劳,很快就攒了不少的钱。父母也很疼爱我,每年花朝节都会带我去长宁参加祭典,那个时候真的很开心。”
“女皇陛下建立了金吾府,不看出身不限男女,大家那时都说,能进金吾府就是前途有望。家里有些钱的,都纷纷时兴送孩子去学咒术,以求将来能进金吾府做除妖师,出人头地。我的父母便跟着这股子风潮,找了师父来教我。她是地方除妖司的除妖师,在一次除妖时受了伤,后来退居二线,有了很多空闲时间,便同意了教我。”
江缨顿了顿,喝了一口酒,她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但是就在我十二岁那年,一切都变了。那段时间,老家那里妖怪肆虐,一时间人心惶惶,便有人浑水摸鱼借着妖怪名义害人。……然后、然后有一天,一伙贼人闯进了我的家。他们,杀了我的父母。”
江缨顿了顿,接着道,“他们要把我卖给人贩子,便只把我打晕了没有杀我。在他们逃走的路上,我趁机逃了出来,被一个好心的,好心的,”江缨卡住了,半晌道,“好心的公子救了,才彻底从那些人手上逃了出来。后来,我在慈幼院待了一段时间,是师父把我领走的。”
她又灌了一口酒,“师父也曾经是金吾府的学徒。她总是和我怀念长宁的生活。讲述着金吾府的故事。她说总是说我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天生就是要做除妖师的,不能在老家埋没了。要去更远更好的地方发挥自己的才能。”
“其实我的父母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什么尽量让自己不要有什么情绪。只是。单纯地、麻木地活着而已。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没有情绪就不会难过。”江缨说,“可是师父找到了我,和我说我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她如此热烈的、期待地对我说这么说,让我想到了我的父母,小的时候他们把我送到了老师学咒术,学体术,学各种要成为除妖师所需要的掌握的咒术。这其实非常非常累,我曾经还讨厌过把我送去学咒术的父母。但是他们死了,我才知道有人对你抱有期望其实是,其实是,非常非常幸福的一切事情了。”
江缨轻声说,“后来,我终于入选了金吾府,但是师父也死了。之前她在除妖时受的伤不仅让她再也做不了除妖师,也缩短了她的寿命。”
她拖着腮看着烛光,不说话了,像是陷入了回忆。
“就是因为你师父,所以你才要成为首席除妖师吗?”唐泽突然开口,他皱着眉头看着江缨,毫不客气地说道:“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的话,我劝你还是早些放弃,就和你老家的师父一样,拿到除妖师资格就回你老家做除妖师吧,这样才比较适合你。”
这句话讲得尖酸刻薄,贺岚沉下脸到,“唐泽,这话说得过分了。”
“我只是在陈诉事实而已。”也许是桃花酿的作用,他抛下了平日的种种顾忌,直视着唐泽的眼睛,“你知道我的意思,师父。”
贺岚挑了挑眉,不说话了。
而江缨并没有发怒或者争辩,她只是冷静地抬头看着唐泽,“愿闻其详。”
唐泽冷笑一声,“我早就说过了,平民就是平民,思想也单纯的可怕。首席除妖师是金吾府的代表,是最强的除妖师,身上多得是数不清的责任。管你天赋再高、能力再强,没有坚强的、身为除妖师“除魔卫道”的信念,像你这样只是为了别人的虚无缥缈的梦想而要去坐到首席除妖师的位置,就算有一天你真的成了首席除妖师,也早晚会被迷失本心、被那个位置压垮。”
“除妖师的信念?那是什么东西?除魔卫道吗?”江缨撑着脸哼了一声,“除什么魔?卫何方道?我的父母被人杀了,那伙贼人到现在也没有收到惩罚,他们可是人不是妖魔;救了我的公子——”江缨顿住不说话了,顿了顿,接着道“人也有好有坏、妖怪也有好有坏,除魔卫道什么的,说的好像只有妖怪才是坏的一样。”
“妖魔之所以叫妖魔,就是因为他们非我族类,永安国妖魔横行多年,大家无不深受其害,你也是永安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一点吗?”
“我自然知道!要是没有那些作恶的妖怪,我在老家的师父要不是那些作恶的妖怪,也不会,也不会就这么死了。我只是、只是觉得!……要是遇到了好的妖怪和作恶的人类,那也要“除魔卫道”吗?”
“你这只是在诡辩罢了。”唐泽冷道。
“好了,两个人。”贺岚出声了,“都冷静些。”
两人闭上了嘴巴,但还是眼神还是不服气地交战着。
“阿缨、阿泽,”贺岚道,“你们两对‘除魔卫道’的定义都有误解。对于师父我来说,除魔卫道,除作恶之魔、行良善之道。此魔非妖魔之魔,而是生出恶行的魔障。你们都要谨记,虽为除妖师,却不可为人与妖怪的表象所困,保护弱小,仁义永在心中方是正道。”
两人沉默了,半晌,江缨轻轻问道:“那……师父,如果您碰到了作恶的人和心善的妖怪,您会怎么做呢?”
“我吗?”贺岚看着江缨,良久。江缨回视贺岚,明明贺岚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她却莫名觉得在那一汪静水深处掀起了无数惊涛骇浪。
贺岚轻轻勾起嘴角,“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是吗,阿缨?”
江缨垂下眼睛,半晌坚定抬头,看着贺岚道,“是的。”
贺岚笑了笑,“阿泽呢?”
“……没有意义的假设,回答也是没有意义的。”
唐泽拒绝去想这个可能性。
贺岚看着两个性格截然不同但却同样固执的徒弟,并没有再对他们的选择再继续作出任何评价,他只是认真道,“无论如何,但求无愧于心,明白吗?”
“明白的。”两人应道。
贺岚笑了笑,举起酒杯,“来,说了这么久,我们居然连杯都还没有碰过呢!这一杯,敬‘无愧于心’!”
三人碰了杯。
“咻——啪——”
天空中传来的声响吸引了三人的视线。江缨笑道:“是烟花!”
花朝节的祭典在子时结束。祭典的最高潮就是最后燃放的烟火。
江缨第一次见烟花,显得非常兴奋,放下酒杯趴在窗口,口中不忘回头招呼身后两人:“你们看!烟花!”
烟花显然带活了室内的气氛,三人的心情显然被这烟火带回了花朝节的庆祝气氛中。仨人又喝了不少酒。
第二天一早唐泽自己趴在桌子旁睡了一夜,腰酸背疼头也晕。太阳已经高升,他就这满室的明亮光辉。他环绕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身边堆了不少空了的酒坛子——他们这到底是喝了多少啊?唐泽撑着头试图站起身,发现江缨正趴在他对面,睡得很沉,阳光照在她的侧脸,连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的清楚。
江缨像是做了一个好梦,睡梦时的神情眉眼弯弯,嘴角带笑。
“你还要看多久?”
门口传来贺岚声音,唐泽猛然转身,差点撞翻一旁的椅子:“师父,你醒了?”
“刚醒才洗漱完,给你们拿了水盆和毛巾过来。你没发现我都不在房间了吗?”贺岚举了举手上的脸盆,语带戏谑道。
唐泽脑子昏沉,又被贺岚调侃,只得慌慌张张地从贺岚手中接过脸盆毛巾:“我、我洗漱一下——”
“阿泽,”贺岚斜靠在门旁看着正在洗漱的唐泽,突然语出惊人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阿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