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后背
昏黄的灯影落在床头, 一阵又一阵沉闷的雷声在窗外响起。
阮念刚刚洗完澡,带出来了一身的水汽。发尾不经意沾染的水滴此刻正沿着脖颈缓缓往下流,不声不响地落入地毯, 晕染出一小块的深色痕迹。
“在看什么?”
她趿拉着拖鞋往床头走去。
男人从泛着白光的屏幕里抬头,眸光不自然地闪了闪, 随后动作熟练地往她那个方向靠近了一些, 按熄屏幕柔声解释:“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暴雨。”
边说边从床头柜里拿出吹风机,先在手上试了试温度, 然后才挪到了阮念的脖子边。
安静的卧室里顿时只剩下了吹风机平稳的运作声, 以及两个人轻缓的呼吸声。
柏颂离她很近。
背部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像是天然缔造而成的一块屏障,给了她莫名的安全感。至于那脖颈处平稳温热的气息, 也不知道是热风还是他的呼吸,动作缓慢,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慢慢地就勾起了她的瞌睡虫,眼皮子不自觉开始了上下打架。
“困了?”
或许是她一点一点的脑袋引起了他的注意, 柏颂及时关了吹风机,从后面接住她的身子顺势便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阮念熟练地靠着他胳膊, 借着还剩一点的意志点点头:
“嗯。”
窗外雷声阵阵。
此刻已是临近午夜, 有人却难以入眠。
早已陷入沉睡中的女人侧着脑袋靠在他腰间, 柔顺的短发因为不自觉翻身的动作卷了起来, 随意地搭在脸颊上, 发尾贴近眼眸,换来了长睫的轻轻颤动。
柏颂低眸看着,嘴角无意识勾起,半晌轻微低头,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替她撩开脸上的碎发,指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
“柏颂……”
她像是梦呓,唇齿中呢喃着他的名字。
嘴角轻轻上扬,他伸出手安抚地拍着她后背,小声应答:“在呢。”
“嗯……”
女人紧跟着哼了几声,薄被下的身子不自觉地就往他这边贴近了一点。
柏颂低眸看着她的脸颊,指尖感受
着女人柔软的发丝,原本空洞的胸腔像是一瞬间就被填满,溢满了爱意和温柔。
床头的手机却在此时突然亮起。
或许是白光映衬,他的眼底一瞬间便暗了下去,沉默许久后才伸手拿过手机,点开上面的聊天窗口。
“根据您的情况,如果想要彻底修复掉损伤的皮肤,是有一点困难的,一方面是疤痕形成已经有一定的时间,另一方面是从资料上来看,您背部烧伤的面积并不小。”
“目前现有的激光技术只能对小面积的疤痕进行淡化,并不能彻底去除。所以如果您还是选择修复的话,这个过程的时间会很长,中途花费也会很高,不知道您是否可以接受?”
“如果您能接受,我们可以再约一个时间细聊。”
“……”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看。
其实从刚开始他就知道想要完全修复的愿望无异于白日做梦,但最后还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去找了医生咨询。
可惜事实显然。
或许有些东西注定如此。
眼皮微微垂落,他放下手机,低头又看了看女人安静的睡颜。
其实他知道问题在哪。
不在外部的疤痕,不在后期的修复,反而在他自己。
是他一直没有接纳自己,是他一直没能放下当年的事,所以才会选择逃避现实,仿佛只要不让她看见,就依然可以在她面前保持一个好的形象,就仍然可以掩饰自己的懦弱与不反抗。
但是他明明最清楚的,
阮念压根不会在意这件事。
从来都不会。
……
翌日午间,医院食堂。
一行人陆陆续续从走廊里走出来,阮念照例跟着同事们一起下楼吃饭。
“你这脸上怎么弄的?被猫抓了?”
餐桌上,一个男同事脸颊上的细小疤痕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阮念顺着声响抬眸看过去。
同事眼皮一掀,明显是不怎么高兴被提到这件事,半晌摇着头轻声叹气,表情有些无奈:“不是猫,是个小姑娘。”
事情说来其实很简单,来检查的女孩眼睛下面有一块
深色的胎记,或许是觉得不好看,她非要带着口罩接受检查。
本来这是没什么影响的,但后面口罩被他不小心勾到扯下来了,女孩脸上的胎记暴露在了外面,急急忙忙找他拿口罩时小拇指刚好就划到了他脸上,直接留了一个细长的印子。
或许是伤口刚好在脸上,同事谈起时不免就有些愤懑:“小姑娘爱美我理解,但我是医生,什么样的疤没见过,犯得着上手吗?”
“你刚不说人家不是故意的吗?”旁人笑着接腔,哼了两声后跟着分析:“而且我觉得这里面主要原因不是爱美,是人都有自尊心,你敢说你在第一眼看到她脸的时候,没有发呆或者出神吗?”
“……”同事一时语塞,半晌才尴尬开口:“毕竟是第一次见,多多少少是有点惊讶的。”
言外之意就是有出神。
“那不就是?比起所谓的疤痕,他们更怕的是外人的视线,那会比单纯的伤口更让人难受。这种人呢,一般自尊心都会比较强,会很抗拒别人的触碰……”
同事侃侃而谈,像是经验老道,一通分析就把大家的话茬都吸引了过去。
阮念手拿筷子,无意识地戳了几下餐盘里的米饭,眼皮耷拉着,胸腔里有些莫名的烦躁。
“……小姑娘疤痕在脸上,所以不让你碰她脸。我当初下巴长痘流脓,医生用纱布包了好大一块,我也特别抗拒别人盯着看,恨不得整天就把自己藏在围巾里……”
同事的话像是一个引爆器,一下子就触发了她脑袋里深埋许久的事情。
他好像,
从来没有让她看见过他的后背。
“阮念?阮念!”
耳边突然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对面的同事看着她餐盘里一点都没动的食物有些不解:“你不饿吗?怎么什么都没吃?”
筷子随意地拨了拨米饭,她摇摇头:“不是,我刚刚在想事。”
“哦,那你快点吃,我看外面好像要下雨了,别到时候淋回去。”
她点点头:“好。”
口袋里手机恰好震动,是柏颂发来的消息。
【柏颂:今天晚上
几点钟下班?】
他今天去了现场彩排,这个点应该也是在吃饭。
阮念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眉宇间有些出神,半晌打下几个字。
【阮念:大概九点?】
【阮念:不过今天有暴雨,你过来的时候当心一点】
【柏颂:嗯,我记住了。】
手机屏幕很快又归于平静,阮念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声气。
希望是她想多了。
……
晚间的暴雨来得又急又凶,雨水哗哗啦啦地砸在地面,像是永远不会止歇的大鼓鸣声。
一直到下班时间,雨声都没有几分缓和。
阮念照常站在医院门边的位置等待。
大风和大雨叠加,四周的气温一下子就降低了不少。她穿着薄薄的针织衫,胳膊上慢慢就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风吹开了她的短发,她受不住寒意,不自觉就环住了双臂。
熟悉的身影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了重重雨雾中,雨滴因为大风飘落到他的衣袖,印出了几块浅浅的痕迹。
他撑着伞走到她身边,白净的面容上依旧带着自然的笑意,带来了一室的暖意。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环臂的动作,柏颂没有过多言语,脱下了身上的风衣外套就套在她身上。
“是不是有点冷?”他轻声问她。
阮念没拒绝他的动作,抱着他衣服自然地往他身上贴近了一些,随后主动抱住他胳膊,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不冷了。”
女人勾着嘴角昂头看他,笑起来时一双明亮的眼眸里像是蕴着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也格外的闪亮。
他愣了一瞬,随即跟着勾起嘴角,有些无奈地摸了摸她脑袋:“你啊——”
从大门边到车门边,即便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但瓢泼的大雨还是让两人寸步难行,雨滴被风吹着乱了方向,阮念整个人被柏颂揽着,并没有淋到一点雨。
一直到进了车里,她才看到柏颂被淋湿了的肩膀。
柏颂穿的是件黑衬衫,雨水落到身上,晕染了一大片的深色。
“要不先拿毛巾擦一擦?”
阮念从车后座翻出一条
干毛巾,直起腰部就想要伸手去帮他擦。
柏颂不动声色地就往后退了一下,挪开身子,面上表情却依旧温和,柔声道:“没事,回去再擦也来得及。”
眸光不自然闪烁了一瞬,阮念停在空中的手僵硬了几秒,半晌勾起嘴角,故作自然地坐了回去,露出如往常一般温柔的笑意:“那好。”
逼仄的空间里陷入了一片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在吵闹。
男人的风衣还套在身上,她不经意低下头,领口处似乎还能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像是肌肤相贴的那个夜晚她在他身上闻到的气味。
所以没猜错。
她不自觉就攥紧了手指,心里无端涌起一股酸涩的情绪,混合着心疼与隐藏着的……
不解。
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可他却仍旧不愿意在她面前完全地袒露心声。
眸色不自然地黯淡了下去,阮念自己都没办法控制这里面的情绪变化。她心疼他的所有,却又难过于他没把她考虑进他的人生里,这让她不自觉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大雨滂沱,等到二人回到酒店,已经是十几分钟后。
这中间两人不约而同地都保持了沉默,临了下车,阮念最后还是选择了隐藏那份情绪。
她像是过往的很多次回来一样,蹦蹦跳跳地去抱住柏颂的胳膊,脸上依然带着明朗的笑意,一点都察觉不出有什么不自在。
她在等他主动告诉她。
一回到屋内,阮念就小跑着回卧室拿了干净的换洗衣物,随后又飞快地跑回到柏颂面前:“你衬衫后面都淋湿了,先把湿衣服换了,不然会感冒的。”
柏颂面上愣了一瞬,随后便听话地点点头,伸手就打算从她手里接过衣服。
“我给你换。”
阮念没有递过去,自顾自地抱着衣服说。
柏颂的身子似乎瞬间就僵住了,他沉默了许久才掩下眼底那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是过往一样逗弄她:“你帮我换?你确定你受得住?”
若是换作以往,阮念肯定会羞得涨红了脸,随后任由他自己换。
可现如今的阮念只想关注那一件事,所以即使耳朵有一点红她也没有退缩,依旧面带笑意地对他说:“可我们是夫妻。”
是可以坦诚相对的夫妻。
柏颂表情一时僵硬,似乎是不知该作何应答,握着衣物的手指平白用力了不少。
阮念忍不住抬眸直视他,像是在期待什么,可对面人却始终沉默着没说话。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她故作自然地扬起嘴角,踮起脚跟伸手就去碰他的衣领:“你把头低下来一点……”
“别碰我。”
冷漠又急切的语调在耳边响起的同时,她的胳膊被人给甩了开来,一瞬间就被推的往后退了几步。
她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对面的人,一向温柔的眼神里此刻只剩下了震惊。
柏颂似乎是立刻就察觉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脸上少见露出了慌乱的神色,急急忙忙地就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去拉她的胳膊。
“念念我……”
“你、你别碰我。”
她就势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不比他好多少。
柏颂最害怕她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看着自己,抗拒又带着肉眼可见的疏远。
或许是一下子无法想好应对眼前场景的措施,阮念果断选择了原地遁走,她慌乱地把衣服递给他,只留下一句:“我、我去洗澡。”
浴室里热气不断上涌,阮念身子无力地靠着洗手台,手上还残留着刚刚在他后颈处不小心碰到的粗糙触感。
她比谁都明白柏颂不是有意的。
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委屈。
阮念洗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澡,等到从浴室里出来,柏颂早就已经换好衣服在床尾坐下了。
他看着状态不比她好多少。
见她出来,几乎是立刻就慌里慌张地就站了起来,看向她的眼神紧张又担忧。
“洗完了?”
她没搭理他,只轻轻瞥了一眼就自顾自地走到床头柜里拿出吹风机打算吹头发。
“我给你吹。”刚插上电插头,她还没来得及动
作,某人就已经飞快地靠了过来,熟练地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吹风机。
阮念抬眸睨了他一眼。
柏颂见状立马改口:“好不好?”
“不好。”阮念摇头拒绝:“我自己吹。”
她想从他手里拿过吹风机,可这人像是故意的,握着把手的动作越发用力,阮念根本就没办法从他手里拿过吹风机。
“你别握那么紧……”
她有些生气,抬眸想瞪他,却刚好就对上了柏颂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里面黯淡无光的眼神让她一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他很累了。
早上要送她上班,晚上要接她下班,偶尔还要准备彩排。
握着把手的手指似乎是一瞬间就松了开来,她不自然地别过脸,像是无可奈何一般地叹了声气。
“那你给我吹吧。”她轻声说。
柏颂没有应答,几秒之后,他打开吹风机的开关,像是前两日一样慢悠悠地给她吹头发。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互相保持的沉默还是代表着很多东西发生了改变。
短发吹到半干,阮念摸了摸发尾,主动开口:“差不多了,我……”
腰间突然被人紧紧环住,柏颂从后背抱住她的身子,脑袋轻轻埋进她的脖颈,温热的呼吸滑进她的脖颈。
“对不起念念。”他低声道歉,语气里满是虔诚:“我刚刚不是有意要推你的,我只是……”
他迟疑着,最后还是没有选择开口。
阮念此刻早已心知肚明,她轻声:“我知道。”
半晌,她扭头直视他,柔声补充:“可是你也应该明白的,我不在乎这种事。”
“可我在乎。”
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