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52.世界俱微尘
因进夹缬庄的多是女子,白琼花便留下那手下随从同车夫一道等车轮修补好,自己带卓萤与高知翔朝坊内走去。
今日正是八月一日,民间俗称的“六神日”,亦作“天炙节”,洛京等地流行以露水调朱砂蘸小指,点儿童额头,名为“点炙”,寓意“去百病、除百疾”。故街上不少店铺都摆着五色彩囊,并盛装在瓷瓶中的“柏叶上露”。
卓萤见高知翔频频回头,便同他做了一番解释,又道:“咱们鹃州倒不流行‘点炙’,你不知道再寻常不过,若你喜欢,便只管去挑。”
高知翔一惊,连忙摆手道:“这使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娘子不必破费!”
卓萤想起她送李承明的明囊,又想起高知翔其实与他年龄相仿,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在宫中竟忽略了他,本来也应当送他一个才是。
“我只是突然忆起了幼时的琐事罢了。”不知是不是掩饰自己情绪,高知翔忽然转移了话题:“想不到洛京除了东西两市,竟然连一般坊内也能临街做生意。”
“洛京人口众多,若一城只有两市,那寻常人家着急要买什么物件,岂不是不易买到?”卓萤拉着他避开坊内匆忙的驴车:“更何况城中人家大部分或连牛车也无,若只是买些寻常之物,住得远些的人家怕是刚走到两市门口,两市便要关门了。故这城中各坊之内多有商铺,只不对坊外开放罢了。”
“那这坊……”
“百姓只能循规蹈矩,可高官显贵却多有特权。”卓萤想起之前曾在东市遇过的胡商,眼中不由掠过一抹轻嘲:“紫金玉带、肥马轻裘,既想堆金叠玉,凿墙开铺又算得了什么?”
白琼花在一旁也轻轻叹了口气。
刚才他们从茶肆出来,那茶博士便热情地给他们推荐了坊中时下最受妇人追捧的“如意”、“惬心”两处夹缬庄,卓萤他们到如意夹缬庄门口时,正见里面人头攒动,掌柜忙得挥汗如雨之景,他们实在是不愿在大热天里再去凑什么热闹,便转头去了惬心。
惬心夹缬庄离如意有一段距离,虽这街上熙来攘往、钿车宝马,往来行人俱是珠围翠绕、花团锦簇,然而在这一片盛世安宁的表象之下,在每一处纷华靡丽的遮掩之下,都藏不住短褐穿结与不蔽风日。
因战乱饥荒的逃难而来的流民虽大部分都在城南潦倒坍塌的棚户中,然而每日一施的清汤寡水却怎么也喂不饱饥儿稚子,所以不少没有劳力之人便以沿街乞讨为生,而城中几处繁华的坊市更聚集了他们的身影。
卓萤与白琼花一路走来,已见好几处店铺阴暗转角处皆是履穿踵决、衣不蔽体的饥民,见有人路过,那皮包骨头般的手才敢颤颤巍巍地伸出来。
高知翔默默看着,忽而小声问卓萤:“这些流民是不是不知城中各处皆有施粥铺?”
“有粥铺和有粥喝原是两回事。”白琼花目露冷意:“我倒不信这粥水都能清寡成那般模样,那粥铺还真能给分每个饥民一捧粥喝?那些流民怕是每日守着粥厂开张,也未必抢得过其他人。”
高知翔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愤恨之色。
卓萤一拉白琼花的袖子:“阿琼姐姐,圣人许诺的粮饷可到了将军手中?如今永北所带物资还剩几何?”
白琼花不知她此问之意,有些困惑道:“永北的钱粮尚有存余,建州今日奉命去户部取粮,想来有圣人旨意,此番倒不敢有人克扣什么。”
她见卓萤露出一个笑容,忽而眼前一亮道:“你的意思是……”
卓萤点头接过她的话:“不如便以永北之名,在城中开设粥厂。”
这洛京之中,除了朝廷之外,开设粥铺的大族、官吏、富商不在少数,便连李守光也命府上之人设了粥厂,所以施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若要开粥铺,便少不得要用粮。
于是此番对永北来说,稀罕便也稀罕在一个“粮”字身上。
世人无不知永北土地贫瘠、天气苦寒恶劣,粮食自给自足是个极大的难题。
可如今孟绩刚得圣人允诺,便不顾军中原本钱粮匮乏,将对永北军来说极其珍贵的粮饷率先分予城中饥民。如此之举,除了能向世人展示其躬体力行为天子分担流民的压力,更重要的是,能为孟绩赢得一个胸怀天下、慈悲大义的好声名。
“如此一矢双穿、两全其美之计,实在是绝妙!”白琼花不由抚掌:“如此一来,世人皆会因此记恩阿绩,记得永北!”
“将军岂会在意虚名?”卓萤朝她微微一笑:“这些饥民大部分流离失所,便是故乡灾荒过去,或战乱平息,他们也未必愿意回去。可流民过多,便易滋生动乱,更何况安置和接济流民除了是一项让人头疼的开支之外,更是朝臣谁都不想碰的烫手山芋。洛京毕竟是一朝之都,就算留得了现在,也不可能一直放任流民在城中扎根,过不久便会有人陆续赶他们离开,如此一来,这流民的去向便成了一个问题。依卓萤这几日在城中的浅见,流民中自然有体弱多病或年老衰弱之人,但年富力强者亦不在少数,若将军能借施粥之名将愿意为永北所用之人收编其下,或许既能成就将军真正仁爱之心,也能让这些人解决永北长远之惑。”
永北地处北方边境,便是近年来与北庭暂无大战,然而小磨小擦时时存在,今日你占我一城池明天我夺你几块地这种局部小战屡见不鲜,士兵当然就成了易耗品。
而永北与北庭也好,与中原诸州也好,未来都逃不过交战的命运。如何尽可能屯兵,乃至提升整个永北军的战力,想必是永北长期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孟绩虽得李承明授意代管鹃州,然而一来鹃州为西南边境,又是众人眼里的肥肉一块,所需镇守的兵力不在少数,二来永北现如今绝不可能绕过李守光的势力将鹃州的兵力随意运至永北。三来鹃州军久出西南,未必能对孟绩真心敬服,若是强行收归以用,或许会给永北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所以照此看来,洛京如今流民无所适从,以解决其生计做交换,将流民中适龄男力吸引至永北扩充永北军,是一条现实而又易成之路。而除男子之外,妇孺幼童若至永北,则可充实永北人口,其中或有技者,更可能成为永北意想不到的助力。
见白琼花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卓萤有些好不意思:“我见识粗浅,或说错了话,阿琼姐姐不要介怀,权当是我胡言乱语罢了。”
“不,”白琼花摇摇头,认真道:“我是真好奇,阿绩到底是哪里来的好运气,竟能将你绑在身边。”
卓萤脸一热:“将军于我恩重丘山,此生或我将无能以报,承蒙阿琼姐姐能赞同我之愚见,若能为将军分忧半分,当真是招娘的荣幸。”
白琼花叹道:“我到底不及你,被虚名迷了眼,竟不知你所谋确是为解永北内部隐忧。诚如你所言,永北自八年前与北庭那场恶战,又有人从内作梗,实实在在折损消耗了大量兵力。虽阿绩这几年兢兢业业锐意求进,治军之上或比之老将军更为有序,然而每年永北被北庭偷袭击杀者不在少数,加之永北苦恶,常有战争,间或有灾荒,无太多举家搬迁至其他地方的人已是万幸,由别地迁移而来的人却是可遇不可求。若用你之计,确能为永北输送大量人口,不仅是兵力,更能为之提供劳力,如此一来或许真能解永北人力匮乏之困。”
卓萤道:“我也只能想到表层皮毛,要真深论其细节,如何避开某些眼目为之,光凭我此刻所想,也是远远不行的。”
“这你当然不用担心。”白琼花点头:“这事我自会早些告诉阿绩与屈先生,到底如何成事,要看阿绩所想也要集大家智慧。而且届时,我也希望你能有什么想法能当场说与大家庭。”
卓萤一愣,这是要她参与幕僚议事?
她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白琼花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阿琼姐姐?”
白琼花笑着看向她:“我是笑这或许是阿绩若干年来收到的最称心如意的生辰之礼了。”
卓萤吃了一惊:“孟……孟将军今日生日?”
“原来你不知?”白琼花一副恍然之色:“想必他未曾跟你提起吧?不说是你,便是如我与建州、夏侯等人,这些年也未帮他庆贺过什么。”
她瞥了一眼卓萤的表情,继续道:“一来他生日时,大家多天南海北的领兵而战,能聚在一起的时候本来就极少。二来,他亡母便是在‘天炙节’这天去的,在我们永北,其实是原本也要‘点炙’。”
卓萤想起孟绩那几近传奇又凄苦一生的母亲薛夫人,脑海中又浮出昨夜星空之下他的脸,心中顿时连刚才被白琼花盛赞的一点点骄傲与欢喜都没了。
两人说话间,惬心夹缬庄的招牌已近在眼前。
“招娘?”
白琼花挑了眉,看向已迈开脚要踏进那家店铺却忽而立在了其门口的卓萤。
“我突然想买一件东西。”卓萤朝她抱歉地笑了笑,转身招过高知翔,拉着他低语一番,旋即递给了他一个袋子:“只得劳烦阿翔帮我去跑一趟了。”
白琼花眼中顿时露出一抹了然的促狭。
“娘子?”
高知翔脸上的困惑与不解恰好被卓萤的背影遮住,白琼花的视线只能落在他的发顶之上,她听到卓萤以极其轻快的声音道:“务必帮我将那东西买回来,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