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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46.甘露千秋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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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萤与蝉意等人站在一处,远远的只能看见李承明端坐殿中,百官着常服依序站列,正缓缓朝他下拜。

    她心中一动,目光不由自主飘向了别处。

    在一片紫、绯、绿、青之色中,卓萤几乎是立刻便找到了孟绩的身影。

    他按例身着紫服,腰间悬着金鱼袋,站在并不起眼的位置。明明是与周围人一般的打扮,许是因为他生得高大,让他看上去格外引人瞩目。

    迄今为止,她好像还从来没有认真端详过他这个人。

    卓萤的视线掠过他抿紧的薄唇和坚毅的下巴,又忍不住向上落在他飞扬的眉眼上。

    坦白地说,他真的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只是刀口舔血、沙场修罗的印象太过根深蒂固,以致于淡化了人们对他样貌的关注,而鉴于他的身份,人们对他又总是畏惧忌惮多于欣赏褒扬。

    可是今日,好像只是从戎装换成了常服,他身上那种内敛又坦荡的独特味道便被引了出来,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像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武将,倒更像一个坚致比温玉的文臣。

    卓萤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人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在这一刻,她的心突然痒如猫抓,更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想要这世上只有自己能看到他这一面,又希望这世上全部的人也能看到他这一面。

    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将她吓了一跳,她想要阻止这诡异想法的蔓延,停止这种危险的暗中窥视,然而耳边却有个声音在说:没关系,反正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不会知道。

    正当她怀着怪异的心情盯着孟绩看,就见一直半垂着头的他突然轻轻转了一下脸,朝她这边直直地望了过来。

    他们的视线猛地在空中交汇,彼此都是一怔。

    孟绩的目光中写满了错愕和怀疑,却又有一丝卓萤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的……窃喜?

    这种被人当场抓包的感觉实在太过羞耻,卓萤狼狈的迅速移开视线,再也不敢往他那边多看一眼。

    “卓娘子你怎么了?”站在她近旁的蝉意突然小声道:“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的脸看上去怎么这么红?”

    “我……”卓萤一时语塞,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词。

    “定是这太阳太大,将你热成这样的吧?”蝉意了然地点点头,又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婢子一会儿便让人送些冰碗过来,待礼毕,娘子便去偏殿尝尝吧。”

    卓萤支吾着,幸好这时安尚仪轻轻咳嗽一声:“蝉意。”

    此时一拜已毕,门下侍中手持酒向殿中监,殿中监接酒后,侍中执笏向李承明道:“天庆令节,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于是群臣再拜,立时便有尚食奉御将寿酒奉到李承明手中。

    李承明将酒一饮而尽,又举起一杯,李福声音洪亮道:“得卿等寿酒,与卿内外同庆。”

    群臣又拜,便鱼贯而出,往紫宸殿赴天子赐宴。

    去年天子诞节,李承明曾下诏:“昔者圣王之法,以孝理天下也,夫太宗降诞涕下,情之感思。广爱敬之心,推于四海,尽奉养之志,示于兆人。朕以眇身,祗荷鸿业,太后就安长乐,朝夕承颜,慈训所加,庆感兼极。伏以今月最末,是载诞之辰,奉迎太后于紫宸殿上寿。朕亦欲公卿大夫同之:宜以今月末日平明,紫宸殿外集百僚及外命妇,进名贺太后。朕御紫宸殿,与百僚相见,永为常式。[1]

    故“天庆节”礼毕,萧太后便与李承明同受百官命妇拜见。

    萧太后垂帘而坐,她的女官宫婢等人也静立于她身后,卓萤也在其中。

    原本她身份特殊,虽要时时顾及李承明的身体,但跟在他左右到底不妥,所以安尚仪便早早将她置于太后身边的女官当中,让她既能名正言顺出现在宫宴中,又避免了其他诸多尴尬。

    天子诞节,赐宴百官。

    于是一时佳肴盛馔流水而至,又有歌舞笙竽金石渐起。舞者停住彩云,飞绕虹梁。挥袖间羽衣三叠,一声一字,都将舞态含藏。歌者长调悠扬,声情俊爽。其间有慢声,有缠声,有哀声,应清圆,骊珠一串。皆与慢舞相生,缓歌交畅。[2]殿内气氛渐渐热络,觥筹交错间,众宾欢也,虽有天子与太后在场不至于人声鼎沸,却始终一片欣荣之景,似是全然没有将几天前那场危机放在心上。

    李承明始终端坐微笑,似是对殿中众人百态感到欣悦。但从卓萤的角度看过去,却知他状似把酒浅尝,却未沾唇瓣更未进一物。

    时值傍晚,整个皇宫华灯初上,雕成高山浮云的巨大冰块随着热气与酒气的蒸腾氤氲出薄薄的白雾,飘在金龙与牡丹的梁栋之上,鼻间只能闻到苏合香清雅的气味,耳间只能听到礼赞与嬉笑的声音,让人恍觉这眼前一切的歌舞升平和居生处乐便是这世间唯一的景致。

    可卓萤却分明在这“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的天幕下嗅到了大厦将倾的味道。她看着年仅十岁却如人偶般僵坐的李承明,心中有种数不出的滋味。

    宴行一半,便是百官进礼。

    几州州牧皆有寿礼献上,有金银、象牙、犀珠、香药、金装宝带等物,李承明面上带笑,并无太多欢欣之情。

    及至李宵平献芜州良木与他,他的双眼才透出一丝真心的喜欢来。

    李承明从小因身体缘故,不善骑射,却最好木刻之术,李宵平此次正送礼送到他的心坎之上。

    众人一时看他,表情各有不同。

    这时,忽见李守光恭谨出列:“微臣有礼,以贺圣人千秋之喜。”

    说罢,他轻轻拍手,便有两名宦官抬上了一方宝镜。

    那镜子有一人高,通体以纯金铸成,镜边刻扶桑秋蝉,饰以红珊瑚与玛瑙等物,一眼望去熠熠生辉,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古有云:明镜所以鉴形者也,有妍媸则见之于外;往

    事所以鉴心者也,有善恶则省之于内。[3]

    自古以来镜子便有盛世太平、皇祚永固之寓意。而臣下进献铜镜为礼,更是常见献寿之物。

    但李守光这方纯金的大镜,乍看没什么特别,细看才发现,那镜面照人照物皆如雾里看花般看不真切。

    有人当场便奇道:“安王殿下这面镜子竟然不能视物?”

    李守光对众人的疑问置若罔闻,只对李承明道:“臣闻之‘外照终年,不见一身,内照移时,能见天下[4]’。虽镜以光鉴照物,然若不能视之,陛下以心为镜方能知天下。臣以为,如今海内既平,四方安稳,这金镜再清晰可鉴,陛下看视其中不过是看万物果是万物。所谓‘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5]’,陛下无需时时揽镜自照,光被天下,近尧舜之君。”

    众人方了悟其意。虽李承明如往常般依赖于他,然而刺客之事到底成为他们两人目前的一道裂痕,而李守光必须要在世人面前尽可能修复它。所以他今日便以进金镜之名,大行吹捧之事。

    李承明听他所言,果然大喜。他到底不过只是个孩童,喜悦之情立刻溢于言表:“朕如何能与圣帝相提并论,叔父此金镜之论朕却受之有愧。”

    李守光正等着与他上演一出君臣合乐,就听他笑着继续道:“虽如叔父所言,浑噩的镜子于朕是多有裨益,然朕却想请众卿抱一明镜于怀中对镜观照,若心事端庄,则如冠裳济楚,意态自然精明;若念头尘俗,则蓬头垢面,不待旁观者耻笑,而自心惶恐,又何以顷刻安?”

    李守光的笑骤然僵在脸上。

    众人噤若寒蝉,喧哗之声骤止,只余丝竹声萦萦于殿中回荡。

    李承明似不知李守光之态,继续侃侃道:“镜之所以为镜,皆因其可视物照人。如若观镜却不察一物,金镜便与寻常俗物无异,亦非君子自审而用。故叔父之礼虽甚得朕心,然高悬明镜却是朕心中所愿。而镜子,与生俱生,不待人照而常自照,人纤毫瞒他不过。故不忠不仁,亦是当初自己放过。”

    这“不忠不仁”四个字,如当头棒喝,直将李守光的脸残留的笑意一扫而尽。

    众人听得越发心惊,不敢相信李承明竟然在今日这般场合下当着众臣这般打李守光的脸。

    众人心中无不紧张起来,却到底无一人敢言,整个大殿的气氛顿时便如静止般凝固起来。

    萧太后眼中现出忧色,她看了一眼表情明显已十分不豫的李守光,又看了看还兀自笑吟吟的李承明,微微张开了嘴。

    “朕之所谓皆是说朕自己。”李承明露出一个有些赧然的笑来:“是朕日日自审所得,此拙见还望叔父莫要笑朕,朕亦无所旁指!”

    李守光见他此刻确是一副孩童般天真模样,言辞也是诚恳至极,当心也不好再生出什么恼意,只得狠狠将心中那口恶气压在喉咙,毕恭毕敬道:“圣人之言,臣等必谨记之。”

    这时舞乐再起,众人心中虽是舒了一口气,但到底却不敢如刚才般恣意。

    李承明叫人将金镜搬到身旁,一边赏玩一边啧啧称奇,正要对李守光行赏赐,突然跟想起什么般道:“叔父刚才有一言甚得朕心。”

    李守光抬眼看他,便见他道:“‘海内既平,四方安稳’,如今南宁能有此景,全倚仗上柱国,若非有他,便不能平郸州之乱,亦不可收回鹃州数地。上柱国世代忠良,其父忠烈侯更是曾为守我南宁北疆浴血身死,他未承爵,朕只封其为上柱国,心中到底还觉有些遗憾。不如趁今时今日,便再赏他些什么,叔父觉得如何?”

    李守光听得孟阅之名,眼角已是一抽,又听他突然说要大赏孟绩,心中更是不悦。见李承明正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他便在心中百转千回,口中慢悠悠道:“臣以为,圣人所言极是!然而……”

    他话未说完,便见孟绩突然离席站起,朝李承明深深一拜:“能得陛下激赏,实为微臣之幸。然微臣既为北境边臣,自当为天下尽边臣之职,此番平乱收复皆是为臣本分,陛下早已对微臣行过赏赐,微臣既领之,便不好再受。”

    李承明犹豫了一下,还想再开口,便见他身侧走出两人,各捧了一方木盒过来。

    “微臣与永北亦有礼贺圣人诞节。”

    说罢,他便亲手打开两个木盒。

    众人定睛一看,见里面不过两匣子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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