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8.城远天愈阔
从鹃城出发已有数日,一路行来,既有险峰峻岭、湍水急流,又有广袤无垠、沃野万里。
路过江海,则见江水逆流,海水上潮;穿过荒原,但见彩云出岫,天山同远。日照千仞之峰,月临百丈之溪,马行于悬崖斜壁,使人不敢睁眼,却听遡波回流,衍溢漂疾,涛起波涌不绝。(部分内容套用《七发》)
从未出过如此远门的卓萤第一次生出了对未来的无限期许,感恩于自己终于得以窥见了这个广阔世界的冰山一角,朝自己终可踏遍山河万里的梦想更近了一步。
这一日于路旁短暂休息,卓萤照例伏于窗边,看远处天边有乌云与太阳追逐,光与影随之变幻,落在寂静无声的小路上。
“娘、娘子。”
卓萤转头,高知翔带着怯生生的表情将羊皮囊递了过来,“喝水。”
许是以前吃过不少苦,高知翔直到现在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怯懦沉默的模样,便是面对跟他相处多日的卓萤等人也始终有些拘谨。
卓萤可怜他年纪尚小,无父无母不说,更经历了旁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见他对自己的往事绝口不提,也从不多问,依旧待他如月丹萼绿那般。
此时见他罕见地主动同自己说话,便笑着接过水袋,“你感觉好些了么?若是还晕便再躺躺吧。”
高知翔的脸更红了,摇头道:“没事了,这几日我感觉好多了,也不想吐了。若娘子有任何吩咐便不要劳烦两位姐姐,只叫我便好了。”
卓萤见他忙不迭想要为自己做点什么,摇头道:“晕车之人虽说习惯了车马颠簸慢慢就会好,但你有肋骨之伤,又才刚刚克服了晕吐之症,还得再多多休息才好。你放心,有什么需要你替我做的我一定告诉你,现下你便不用着急抢着帮她们做什么。”
高知翔虽点头答应,但见卓萤饮完水,赶紧送上干净的绢布要她擦嘴,又要替她捶腿解乏。
卓萤看着他如小狗般殷勤的湿漉漉眼睛,心中忍不住有些感慨,却还是硬起心肠拒绝了他的提议。
这时,萼绿垮着脸走了进来。
卓萤道:“怎么了?谁惹你成这样?”
萼绿气哼哼地将头扭到一边,并不搭理她。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月丹小心翼翼道:“没什么,招娘你也知道的,萼绿就是这样的脾气,过一会儿便又自己好了。”
卓萤直接道:“可是孟将军给了你们气受?”
那天卓萤与孟绩之争虽未传遍军营,但月丹与萼绿很快便从卓萤处知道了其中的原委细节。
虽然卓萤只是三言两语对她们说了个大概,两人还是对孟绩出言不逊和傲慢的态度十分恼火。萼绿本就对孟绩心存不满,经此事之后更是对其厌烦不已。而月丹则是怕提起孟绩二字刺激到卓萤的神经,所以平日里与之说话都极小心地避开敏感字眼。
此刻见卓萤说得直白,月丹怔了一下,旋即摇头老实道:“并非孟将军说过什么,只是你也知道,他……就是那般老样子。”
“依我说,招娘你前几天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了那屈先生的话!”萼绿到底是没憋住,气哼哼道:“我真看不惯他那等趾高气昂的样子!也想不通为何我们要在此处受这等气!那夏侯将军与屈先生也是,自家将军当初是怎样奚落招娘的难道他们心里没有数?还有脸跑过来求着招娘留下?与其天天看他的脸色过日子,我还不如抛下这破车,便是走也要走得离他远远的!”
月丹窥着卓萤的脸色,安抚萼绿道:“你小声点吧!我也知道你心中不痛快,可是你也看到了,招娘说要走,孟将军身边几人是如何轮流来赔礼道歉游说招娘的?那屈先生就差老泪纵横跪在这辎车面前了,你让招娘如何拒绝?若不是招娘执意不要,这赔礼之物我看就要塞满半车了,你不还吃了孟参军送来的几匣子点心么?”
见萼绿一哽,月丹又道:“如今说好了各退一步,招娘只管配药调理,也不用再去孟将军处,我俩只需每日去他处帮他检查伤患。这才刚刚行了几天你便说不去了,你让招娘如何跟屈先生讲?”
萼绿一脸不服,“吃点他们的东西怎么啦?这本就是他欠我们的!难不成为了这几样点心我们就这样一直被他驱使?”
卓萤忽而道:“萼绿,你当真不愿再留下?”
萼绿一愣,旋即道:“那是当然!”
卓萤沉吟了一下,点头道:“既如此,我一会儿便去找屈先生,让他尽快从军中找到一个妥帖的医者,我将药方等物与处理孟将军之伤的方法教给他,我们便离开。”
萼绿与月丹皆瞪大了眼睛,高知翔也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那日我轻易答应屈先生,却没有考虑你们的意愿,实在是我的错。”卓萤抱歉道:“萼绿如此厌恶在此处的生活,月丹因此整日小心至极,连阿翔我看也常常闷闷不语,你们皆因我的决定整日不乐,便说明我这决定做得实在糟糕,我们也没有留下来的意义。”
“招娘你……”
卓萤摇头打断了萼绿的话,“你们皆知我与孟将军日常相处,只能用灾难来形容。便是我愿意倾力付出,去还我自以为要报之恩,他也未见得心甘接受。单方面的给予却不考虑对方所求,是天底下最愚蠢的自我感动,既如此,我们何必痴缠于这所谓的恩情,倒不如早早跟对方讲明”
“可是,招娘你真的能放心这样便走么?”月丹犹豫道:“你又如何去说服夏侯将军等人?”
卓萤轻笑了一下,“或许我真不能完完全全放下心,但我自问此程为孟将军之事从来竭力而为,到底没有辜负我的初衷,于如今现状来说,虽然我心有遗憾,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这世间之事皆不可能因一人定成败,所有付出都要有对等的回应。孟将军不愿接纳我的善意,与我始终有隔阂,便是我再努力也无法要求他对我也同等赤诚。对着夏侯将军,我当然实话实说,他虽是武将,却并非不讲道理的野蛮之人,我想他虽不一定乐意,但并不会太为难我们。”
萼绿不忍道:“便是夏侯将军愿意让我们走,你岂不是也要因此背上言而无信之名?”
卓萤笑道:“即便如此又怎样!谁都会被误解,但不是每个误解都需要去向旁人解释。比起强留在这里使彼此都不快乐,不如眼不见心不烦让彼此都轻松一些。”
萼绿眼中似是有泪,“为了我这一句话,招娘你其实不用……要不你还是再想想?”
卓萤拉起她的手,“旁人永远不及你们重要。你忘了你对阿娘说过的话了么?你们才是我的家人,不管到天涯海角,我们都要在一处。”
月丹也红了眼,拉着卓萤说不出话来。
卓萤不愿见她们落泪,忙换了个话题道:“你们倒也罢了,咱们从前在灌城县到处都是走惯了的,只是苦了阿翔,怕是要与我们一同跋涉回鹃州了。”
高知翔早就给月丹萼绿两人递过了手帕,见卓萤说起他,慌忙保证道:“娘子放心,我能走得很,路上不仅不会拖大家后腿,反而还能保护你们呢!”
萼绿终于掌不住笑起来。
正在此时,阿征飞快地朝他们跑了过来。
“卓娘子,咱们今天不走了!将军有令,即刻在近处扎营!”
卓萤看看天色还在早,有些奇怪道:“可是前方出了什么事?”
阿征抹了抹汗道:“可不是么!探骑来报,前方大路被巨石阻断,大部队过去不得,若是绕路,实在是所耗时间甚多。将军便派人去将巨石推走,估摸着要到申时才能将道路清理妥当,于是便叫大伙停止行军。”
当晚,卓萤等人便扎营于戊城。
这戊城本是鹃州所管辖,但因连连战乱、瘟疫横行,导致其城民不是死去便是纷纷逃去别的州县,早在王庆自立之前便没落了。如今的戊城已是断壁残垣般的空城一座。
白天行军最容易使人困顿,刚刚吃完晚饭,萼绿便嚷着困睡下了。
卓萤见月丹和高知翔也困得连连点头,便催促他们不要再陪自己,赶紧去歇息。
卓萤虽就着烛光翻着书,却是一页也没看进去。
白天对萼绿的承诺已定,如何同屈同章夏侯功等人交涉,如何说服他们放自己离开,回灌城县的路线与可行性,再有路费、交通工具及安全性的考量却都需要自己一一拟定。
蜡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短,烛火猛烈地冒出蓝色的火焰,“啪”地熄灭了。
卓萤又坐在黑暗中独自盘算了许久,这才觉得有些困顿。
她正准备起身收拾,就听到自己的帐外传来一阵极轻的“沙沙”声。
她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小会儿,这“沙沙”声再度响起,却是从帐篷左右两侧而来,显然是不止一人包围了他们。
卓萤后背猛然起了一片小疙瘩,她感觉背心已经开始往外渗出点滴冷汗。
她强迫自己保持着安静与镇定,悄悄地躲到了帐门之后。
正在此时,只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照得整个帐内一片明亮,震得整个大地都似乎在颤抖,接着便是“咻咻”几声哨箭飞入云霄之声,帐外赫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声、急促的鼓声和匆忙的脚步声呐喊声。
月丹等人皆被惊醒,卓萤用眼神示意他们赶紧穿好衣服。
这时就听帐外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道:“卓娘子,前方大营被人偷袭,我等奉将军之命来接卓娘子到安全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