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0.无人是男儿
萼绿一见他便笑起来,“小鬼头,你又来找招娘啦?”
“我才不是什么小鬼头!”孟绕气得大叫,“我不过比你小一岁而已,而且我还上过战场!”
月丹看他一眼,默默端起药罐走进了里屋。
卓萤见萼绿与孟绕正相互打闹,便向与孟绕同来的孟建州招呼道:“多日未见长史,不知长史近日可好?”
孟建州微一点头,拱手回道:“劳烦卓娘子惦记,在下一切皆好。”
卓萤指着地上的药材道:“前些日子多谢长史派人送来这些,卓萤一直想当面谢过长史,却一直没找到机会,还望长史不要介意。”
孟建州面上微微有些泛红,他有些不自然道:“卓娘子不必如此客气,若以后还有需要便只管开口。”
说罢,他环视了院子一圈,问道:“那小宦官如今可是好多了?今日怎不见他出来晒太阳?”
他难得主动说起什么,卓萤便顺着他的话道:“虽然多晒太阳有助他康复,但如今已经入夏,未时后太阳着实毒辣,我便不许他这个时间出来晒太阳,只让他在屋中午睡。”
孟建州“哦”了一声,似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话。
卓萤索性直接问他:“孟长史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孟建州松了口气,旋即道:“不知卓娘子可曾听闻最近的风声?”
卓萤点头道:“长史可是说孟将军将要放这宫中人离开的消息?”
孟建州点头道:“正是。今日在下来拜访,便是奉命来问娘子,娘子可有什么亲友在外?在下可派人通知他们来接你。”
说罢他又慌忙补充:“前几日并未来通知卓娘子,一是因着在下奉命去了外地人不在宫中,二是因怕娘子这边还有伤者未愈,不方便挪动,故告之娘子晚了些。”
卓萤微微一笑道:“多谢长史亲自跑一趟,阿翔已能下床走路,我们这两天便可离开。长史也不必通知谁,到时只请长史差人帮卓萤雇一辆牛车便行了。”
孟建州忙道:“娘子不必如此仓促,在下本意并不是要赶你们走,这院子几位娘子只管住,待你们慢慢收拾好再离开也不迟。”
卓萤笑着谢过他,便见孟绕哭丧着一张脸跑了过来。
“阿萤,这么说,你果真要离开?”
正巧月丹端着一个空碗走出来,听到他的话便道:“孟参军这话真是孩子气!招娘本就不属于这里,何况孟将军宽仁,连王镬宫中妃嫔都要放回家中去,难不成我们不能走?”
孟绕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难得遇到跟我如此投缘之人,他日你离开,便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说完他又看着月丹道:“连山茶姐姐也要跟着离开,留我一个人着实无趣!”
月丹见他说话毫无遮掩,一双柳叶眉登时就要立起。
卓萤却知他是少年心性,又听他语气诚恳,不由得柔声道:“‘志和者,不以山海为远。’既然孟参军当我是朋友,那无论你我在这天涯何处皆是朋友。愿这天下离太平不远,届时还务必请孟参军到我灌城一聚,卓萤定然用阿娘埋在树下那二十年的梨花白与参军痛饮,贺参军凯旋。”
孟绕见她说得认真,也忘了忧愁,兴高采烈道:“二十年的陈酿我还没喝过呢!大哥只肯让我饮些兑了水的浊酒,没滋没味得很!那咱们便说好了,等这天下太平,我定然到灌城赴约!”
萼绿刚才已经听到卓萤与孟建州的对话,此时见向来不苟言笑的孟建州告辞离开,便赶紧凑过来道:“阿离,好端端的为何孟将军要将王镬的后宫全部解散?可是有什么人得罪了他?”
孟绕见她如此问,不禁有些生气。“才没有人得罪他呢!你们或许不知,我们永北军中第一条铁律便是不得淫/虐。凡我军出征,哪怕是面对北庭,妇孺婴孩是一律不可擅杀。又或者俘虏敌人女眷,便都是统统放走。此次庆国后宫亦是如此,亲友皆在世的便通知其亲友来接,有想悄悄离开者便放人独自离开,若实在有不愿离开者,便问清楚其意愿,为她在军中择一处良缘。”
萼绿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想了想便又问他:“如此说来,孟将军果真不是滥杀之人。可前几日我听旁边院落的宫人悄悄说孟将军在芙蓉台前斩杀了什么人,又将尸体悬于宫门前三日。这又是怎么回事?”
孟绕道:“斩杀的是那丧尽天良的妖道罗喜旺!此人为王镬所养,除了帮王镬配些丹药之外,常用邪术戕害百姓,若不杀之难以告惨死于王镬与其人手中的若干亡魂。悬于城门便是告诫众人不可心存恶念,更不可作践人命。”
萼绿听得有些疑惑,“妖道?哪里来的妖道?”
卓萤和月丹却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庆幸。
这时又听萼绿问孟绕:“照你这么说,孟将军倒真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可你们放走女子孩童便罢了,所俘将士听说亦不加以为难?若真是如此,孟将军不怕有人未必感激反而心中怀恨再来害永北?”
听到这里,孟绕脸上浮出一丝骄傲,“永北从来没有‘怕’字一说!便是那北庭八部,听到我永北军之名也是瑟缩!凡是真心归降我永北之人,我大哥必然宽饶。若有人怀有异心,我大哥绝不在意,因为他日若是战场重逢,便没有人逃得过我大哥手中的弯刀!”
这番话说得磊落凛然,卓萤不禁被其大气所震慑,有些感叹道:“先前我听人说永北军对降军极好,还当是人杜撰出来的假话,听参军所说,现在看来竟是真的。”
孟绕见卓萤也开了口,越发骄傲,“无怪乎你们不信,便是那些降军俘虏初时也不相信永北竟会这么放过他们!纵观这世上,前有李守光率军屠尽南安城,投降者亦被坑杀;近有庞未都残杀虞州几千人,更抛尸大路旁引发众人恐慌;北庭肆虐中原时更是视南宁百姓为牲口,降者不降者皆恣意被残杀。无怪于大家心有戚戚焉!众人猜想中,我永北恐怕是食人饮血的恶鬼,连人骨头都不会放过一根!后来他们得知大哥是真的不会为难他们,便有不少志士争相向大哥自荐!如今大哥身边可用之人便更多了!”
孟绕说着说着才想到卓萤等都是庆国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竟然忘了你们也是庆国人……只是我所说这一切并非为了炫耀我永北的武力,也不是说你们庆国皆是贪生怕死之辈,阿萤,你们可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
卓萤摇头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这本就是世人皆知的道理,而审时度势,亦是乱世生存之道,参军不必对自己说的话如此介怀。如今天下几分,乱象横生,庆国在王镬治下名存实亡已久,若真有一明君降临,而结束这乱世,于天下各处百姓来说都是好事。‘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良将能人皆投效孟将军,一则因着再执着于无主的庆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二则是为着以作践百姓为乐的君王讲尽忠也是可笑,三则是想来孟将军亦有帅将大才,能使人心悦诚服而归顺。如此,倒该恭喜孟将军才是。”
孟绕见她如此,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微微放下,想了想道:“虽说庆国各处献城投降者甚多,我大哥却向来在用人上面很是谨慎。奸猾无德之人,最是为我大哥所不喜。譬如你们可知,这庆国原有中书侍郎,名叫徐中阳的?他已经数次托人在大哥面前进言,请求大哥听他陈词。”
“徐中阳?”
卓萤一下愣住,萼绿与月丹也因为乍听这名字吓了一跳。
“徐中阳怎么了?”
孟绕不知徐中阳与卓萤的关系,不屑道:“你们素在闺中,当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资历虽浅,但也随大哥南征有些时日,奸臣悍将也算是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如他般厚颜无耻之徒!”
“前面说起那罗喜旺,最早便是他引荐给王镬的,这些年靠着那罗喜旺的嘴,徐中阳在王镬面前很是得脸。他极会揣测王镬的喜好心情,又与罗喜旺狼狈为奸,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带人从民间搜罗良家女子送入宫中。若有不从者便用狠毒手段强抢强卖之!因此越发得王镬宠信!”
“除去这些,他为一国重臣,又是北军监军,怎可为了向我大哥投诚而斩杀北军中不愿听令于他想要死守固天的自己人?还自以为邀功般将这些将士的头颅献于我大哥帐中!”
“永北军在鹃都郊外与韩琦死战,又是他悄悄命人将鹃都南面大门打开,赤足布衣跪于大路旁迎我大哥之马,竟一路引至庆国王宫大门之内!”
卓萤觉得自己就快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强烈的羞耻感是她觉得自己浑身滚烫,眼前一片漆黑。
“我虽看不起苟且偷生之人,但大哥常说,莫要以自己的看法加诸于别人身上,有些人比起义更愿意活,不代表他们此刻的选择便是错的。”孟绕握紧拳头,“可我却实在看不起这徐中阳!为求活下来本有成千上万种方式,但没有一种方式是可以无视国人的生死、残害自己的同胞、明目张胆地背叛自己的君主、奴颜婢膝地成为敌人一方的领路犬!”
“这徐中阳做了这些卖主求荣之事,竟还希望大哥买他的人情账。见自己性命无忧,又见原来庆国的一些朝臣纷纷出入大哥左右,便又打起想在永北军中任职的算盘来。”
“他本以金银珍宝、前朝字画等物赠予大哥,被大哥连退数次之后才意识到我大哥并不喜欢他。他不知从哪儿打探出我大哥尚未成婚之事,竟然腆着脸到我大哥面前,说什么自己女儿蕙质兰心、美貌非常,愿献给将军常伴左右。”
“什么!”月丹忍不住失声叫起来,“他竟然拿徐菲献给做交易?”
孟绕看她道:“原来你认识他女儿?”
月丹刚刚点了点头,卓萤便哑声问道:“孟参军,如今他女儿人在何处?可是平安无事?”
孟绦见她语气急促,以为她与徐菲交好,便安慰道:“她一切无恙,似乎还住在原来的住处中。你不必担心,大哥严令军中将领驻扎城外,绝不可能扰乱城中百姓,如今鹃都城内一切照旧,并无歹人作乱之事。”
萼绿此时插嘴道:“徐中阳要将徐菲献给孟将军之后呢?孟将军可对那徐菲动了心?”
月丹的眉头皱了起来。
孟绕撇嘴道:“大哥生恨徐中阳为人,又怎么可能见他的女儿?既然没有见到人,哪有什么动心之说!他虽未成婚,却最是洁身自好!反倒是徐中阳献女之事没有得到我大哥的褒奖,反而被我大哥亲自鞭打一顿,扔出了鹃都城外。”
萼绿忍不住拍手称快:“活该!”
“可不是么!”孟绕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大笑起来,“徐中阳被扔到郊外不久,便有一路蒙面歹徒路过,见他往城中走,二话没说便要打劫。说来也好笑,这些劫匪别的什么也没抢,偏偏抢走了他的裤子。据说这徐侍郎便是用一片树叶遮掩着一边哭一边走回了徐家老宅,沿路百姓更是将这热闹看了个够!”
众人想起这番场景,脸上不由得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
孟绕在这说了许多话,转头见天色不早,又见卓萤面上露出疲色,以为是自己太过打扰到她,挠挠头便想告辞。
卓萤喊住了他,自己回屋中去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带了一个封信出来,“孟参军,卓萤这回怕是要麻烦你帮忙一件事了。”
孟绕拍拍胸脯道:“有什么事尽管交给我便是,我定替你办好!”
卓萤朝他郑重一拜道:“既如此,便请孟参军帮卓萤将这信亲手交到徐菲手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