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小雅掩败絮（下）
“这、这是……”
众人皆被眼前的场景惊呆，连吴夫人都露出惊诧的表情来。
“幸好赶上了！”
一个熟悉的紫衣身影突然从回廊转角处钻了出来。
“郎君？”吴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朝她大步而来的男人，“你怎么、怎么会在此处？”
徐中阳先蹲下身子试了试卓萤的鼻息，指挥几个婢女将她与月丹捆好，这才转头看她，“我为何在此？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是不是就要放她离开了？”
“我……”吴夫人嗫嚅着。
“愚不可及！”徐中阳从鼻子中哼了一声，“你做了十数年当家主母，现如今竟被一个小娘子玩弄于股掌！实在是让人贻笑大方！”
“阿耶，你、你对卓娘子做了什么？”徐菲焦灼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卓萤，若不是荷影拦住，她此刻便要冲上去。
“铃仙。”徐中阳赞赏的视线落到铃仙脸上，“你做得很好！”
吴夫人眼带狐疑的盯着满脸红晕的铃仙，又将目光投向徐中阳。
“这丫头跟她母亲这么多年，怎么会连‘梦蝶’的味道都闻不出来？”徐中阳语气得意，“况且这丫头心思缜密，这等伎俩不被她识破才怪！幸而我早年也略略跟着她母亲学了学，不然如何用莨菪加深‘梦蝶’的功效！”
徐菲一脸迷茫，“莨菪？此处何时有莨菪？”
“原本是没有。”徐中阳踱步到徐菲身边，将环在她身上的披肩取下，“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一个小小的荷包藏于披肩内侧。
“何时有这东西……”徐菲突然“啊”了一声，转头看向铃仙，“是你刚才给我披的！”
“事出紧急，婢子是不得已才将此物放于珠娘身上的，还请夫人恕罪。”铃仙低垂着头，乌鬓之下一截雪颈让徐中阳一阵眼热。
“那为何我和珠珠等都无事，只有招娘跟她的婢女……”吴夫人看着铃仙，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珠珠定是早就被你骗着喝下解药，而我，适才饮了一杯你递上的茶汤！”
“请夫人恕罪！”
徐中阳轻咳一声，似有若无般挡在铃仙与吴夫人中间，“铃仙所作所为皆是我授意，夫人不必迁怒于她。”
吴夫人轻笑一声，“你的忠仆我哪里敢迁怒！怪不得珠珠轻易便找到了我！原来你早知珠珠定是要来与我大闹一场啊！郎君，你果然好算计啊……”
徐中阳满心以为吴夫人会感激涕零，此刻听她语气古怪，顿时不悦道：“是你不肯让珠娘入宫，我才出此下策！若此计提前让你知道，难保不被这丫头识破！现在你这般阴阳怪气的是干什么？今日若这丫头真的出了此院，珠娘入宫一事便是逃也逃不掉了！”
“如此说来，确实是我该感谢郎君。”吴夫人淡声道：“只是那杨城正不日上门来，你待如何解释？”
“解释？”徐中阳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可知如今清城县是个怎样的光景？那孟绩率领的缁军已经逼近县城边境，这时候杨城正会亲自前来？”
“缁军在清城县附近？”吴夫人一听便怔住了，“那固天呢？缁军竟然不在固天？”
“缁军一日在固天，王重山的军队便多一日吃着用着我们徐家的供给！”徐中阳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若不是我设计将孟绩等人引到清城去，又请旨撤下半壁兵马，我徐家的东西早被人糟蹋光了！”
吴夫人瞪大眼睛，“可固天是离鹃都最近的一道屏障，你将兵马撤去泰半，孟绩若转头进攻固天，鹃都岂不是顷刻便破？”
“你懂什么！”徐中阳不耐烦地一挥手，“锦屏山天堑是白叫的么？况且孟绩若是真的要进攻鹃州，他是疯了才会放着平原不打转而进攻固天！”
吴夫人沉默半晌，才又问道：“好，便是如你所说，杨城正分身乏术，他若派人来接招娘，你将如何？”
“我将如何？”徐中阳哈哈一笑，“这丫头即刻便会出现在极乐宫中，杨城正便是累死快马，也断不可能在今夜赶到鹃都！我不信，若生米熬成了熟饭，他杨城正还敢去跟圣人要人不成？”
“你是说，今晚便要将招娘送进宫中？”吴夫人眼皮一跳，“可如今早就过了宵禁，如何入城？再说招娘还未上得族谱，这事若被韩琦等人知晓，闹到朝堂上参你欺君之罪，你该如何自圆其说？”
“入宫之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多问！”徐中阳咬牙切齿道：“至于韩琦等人，先前便为着我为圣上广选良家子入宫，得了圣宠而眼红。逼我送珠珠入宫一事便是他韩党挑唆圣人应允的！我倒要看看，我徐中阳送进极乐宫的人，若是即刻得了圣人青睐，以圣人的脾气，他们还敢不敢在圣人面前放出一个屁来！”
说罢，他目光停留在卓萤的脸上，带着又是欣慰又是伤感的语气喃喃道：“这丫头不光脾气像极了她母亲，幸好这相貌也青出于蓝。”
“真要立刻送走她？”吴夫人忽而生出一丝不忍，犹豫道：“圣人少时便与先皇脾气不甚相投，甫从太子时起便沉迷丹药与修仙。为这修仙一事没少干那些强征苦力、大兴土木、敛财苛税之事。如今快至而立，行事愈发古怪，这几年来不仅对朝中之事不闻不问，更是愈发宠幸那个李天师，还纵容他的豢童走狗们到处仗势欺人。近年来更是听说他养在宫中的妖道为他炼制了什么‘极乐丹’，竟是要未生养过的女子的肝胆做引！隔几天便有人在乱葬岗看见血肉模糊的尸首！宫中屡屡可见一夜暴毙失踪的宫人！若招娘进去，岂不是……”
“事已至此，难不成你想反悔？”徐中阳重重地哼了一声，“别忘了当初我说要送珠珠入宫，是你寻死觅活拦住我不让！此刻又在这里假惺惺作什么？若此刻不送她入宫，要么等着明天杨城正跑来要人把这事捅到圣人面前，要么等韩琦将她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放到圣人案上！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若不是因着你的贪念，韩琦那边你明明可以当场与他周旋，却妄想拿珠珠一命来换取你的富贵荣恩！”吴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她揪住徐中阳的衣领便用两寸来长的指甲朝他脸上抓去，“一切计谋皆出自你口！如今到了这骑虎难下的田地，你居然有脸将全部过错推到我身上？”
“你这泼妇！”徐中阳挨了吴夫人一下，只觉面上火辣辣的刺痛，一抹之下只见手心一片腥红，怒火攻心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你竟敢对自己的郎君下如此毒手！你自己挨个问问这全鹃州的妇人们，有哪一个郎君似我这般待你如初？你未曾替我徐家诞下一丝半点香火，我母亲数次想替我纳妾，都被我一一拒绝。成婚十多年，我房中可有半个其他女人的人影？你脾气暴躁，为人蛮横，上不侍奉婆母，下不善待姑姐，纵是如此我也一直对你敬爱有加！你还嫌不足，竟敢伤我？”
“待我如初？哈哈哈哈！”吴夫人跌坐在地上，放声大笑，“景春巷的宅子、南井大街的小院、妙思楼的东厢、你那君山的别院！好一个敬爱有加！好一个没有沾过半个女人！”
“你、你胡说什么！”徐中阳面红耳赤，恼羞成怒间竟要上前扇她耳光。
“阿耶！阿娘！你们别吵了！”徐菲猛地朝他们跪下哭道：“求你们放过卓娘子罢！我愿入宫！我愿入宫！”
“珠珠你闭嘴！”吴夫人一把揽过已哭到几近晕厥的徐菲，“你已听到圣人为人，怎可自投罗网？”
“那我便为求偷生而陷别人与不义么？”徐菲用衣袖胡乱擦擦眼角，抓着吴夫人哀求道：“卓娘子救过我一命，她什么都不欠我的，是我欠她！今日今时若不是我鲁莽之下，被阿耶与铃仙利用，她现在早早地就离开了这里，哪会因着我逃脱不得！若要我苟活于世，非但报答恩情，反而要眼睁睁看着她在苦海里沉沦，倒不如现在便让我死了的好！”
“你们这对母女，何止愚蠢，简直疯狂！你说我利用你？那好！如今我便不管你了！你只管求你的好阿娘送你进宫吧！”徐中阳衣袖一甩，“你们既然想让徐家倾覆，那咱们便一同赴那地府罢！”
说完便扬长而去。
“阿耶！阿耶！”
“别叫他了。”吴夫人轻轻抚着徐菲散乱的额发，“阿娘不会让你入宫的。”
“可是阿娘我……”
吴夫人摇头，“听阿娘说。你不必害怕因果轮回，一切孽过皆应由我承担。反正阿娘已经破了一次毒誓，便不怕再一个报应。”
她怜惜地看着徐菲，像幼时般用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头上。
不过片刻，她抬起头，目光里只剩下比冰凌还尖利的冷硬，“来人，将珠珠送回府中，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放她出房门半步！违令者死！”
铃仙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赶紧拉过荷影架起徐菲。
“阿娘！不要！阿娘！求你了！不要！不要！”
等徐菲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吴夫人才低头看向卓萤，“带卓萤去梳妆更衣，这婢女也送回府中看管起来。”
徐中阳远远地躲在树后，见此场景，终是长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