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不顾危亡,故人归
带着鎏金假面的男子仍旧无视她的问话,他左手一招,掌中立时光赫万千,竟将生死之轮吸入了掌心。
她踌躇着,看向四围之内的神佛与飞天,还有那壁龛内已经失去的生死之轮,空荡荡的份外萧索,像是消失掉了包藏美质的含章。
莲笙拿剑的手不觉颤了一颤,这个人仙魔难分,好大的胆识竟能将生死之轮如此明目张胆的夺去。
她喉中生涩,虽不晓得眼前之人的身份,仍旧壮了胆问:“诶!我在同你讲话,你这个人是不是耳朵不好使?”
男子举止间逸态娴雅地踅回身来看着她,竟不削一笑,“我耳朵好使的紧,你那白衣上神?就是那位身中具毒的病娇?”
虚无因在她心中一向芝兰隽秀,那样一个风姿傲然的大神仙,如今被人说是病娇,莲笙心里不大能承受,是自己眼拙还是旁人眼拙?她暗自回想了下平日里大家对其以往的风评。
觅天曾讲到虚无因时,似是有些爱恨交织,他曾咬着后槽牙与她讲,“虚无因嘛,就是天上无欲冷仙人,是个从来只管自家门前雪,却从不多闲管旁人事,只不过他的冷亦只是对着旁人,若是他当你是自家门里的,两肋插刀那也是在所不辞,他虽是寡言沉默,常日里看上去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倘或他着意某事某人,面皮上两眼望天,全无表情,实则内里早已抓耳挠腮,鸡鸣犬吠了。”
觅天说道此处时,有些悯默的感喟道:“不过,若非知己,此中真意,恐怕鲜少人能晓得他是这样的脾性。”
一阵风拂过她的脸颊,思绪也跟着飘了回来,虚无因在她心中就是庙堂殿里的真菩萨,她不允许任何人亵渎,“住嘴!我不许你那样说他!”
鎏金假面的男子一副昂藏不凡的身姿,一步一步向着她逼仄走来,“怎么?你心疼了?重光,你前身是太上忘情殿神女,你将自己的前世丢掉了,那个病娇曾是弃你之人,重活一世你为何还恋着他?然而我为了你,特来此走这上一遭,便是来挽回你的重光,你是我最珍爱之人,你又怎能忘了我们之间的过往?”
“你说的话我不大能懂,我也并非是你口中所说重光,想你应是认错了人。”她转身走向空旷地,双手捻起一道追魂决,却不知怎的竟被一股力量强制抵消。
男子的嗤笑声荡在四野里,“此处十殿轮转,殿居幽冥沃石外,正东直对五浊恶世,北下三涂有沉魂,南下奈何是忘川,你想以追魂术寻人,怕是此处设了禁制不能如你所愿。”
莲笙心急如焚,高声问道:“听你此话应是晓得他的去处了?”
他负手转向三涂桥的方向,“他还算走运,从幽关震了出来,一下子便落入了沉魂谭。”
“沉魂谭!你还说算是走运?”她一面说,一面跑到三涂桥上,向下深望。
鎏金假面男子追上她,在其身后说:“怎么?若是落入忘川他便要投胎转世,到那时他可还能再记得你丝毫?”
听他如此一番言论,莲笙不禁连连颔首,一时又想到他的身份来历不明,若是着了他的道自己便成了这天上地下最蠢笨的冤大头,于是她又连连摇头。
“你既点头又是摇头,是不是信不过我?”鎏金假面男子语气里带了几丝戏谑的味道。
“的确,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她看着三涂桥下是黑暗的渊薮,沉魂谭水深千丈,一眼望不到尽头,既然追魂术无用,尚有一物定可使得,她抬起左手上的曜月灵芽,另一只手运功催动月芽上的灵气,星月金玉瞬间芒起萦萦星辉,果不其然竟顺着三涂桥一径向下流入了沉魂谭内。
莲笙心里很高兴,拍了拍那鎏金假面男子的肩膀,“不打妄语还算是一只好鸟嘛。”
“你晓得我的真身?”
莲笙嗯了一声,“适才你转动生死轮,仿佛是看到了你的前身。”
“不过鸟兄”她转身和他说:“我奉劝你一句,咱们做鸟儿的还是不要太执着,伤情伤身,执着过了头就害了你的鸟头。”
她说完奋起身来就要往三涂桥下跳。
鎏金假面男子紧紧抓住她的手,颤声说,“重光,你又要跳河!难不成你是疯了?前世你舍我而坠金流河,难道现在你又要为了他,坠下这沉魂谭?”
他在她面前暴跳如雷,“你为何见了我总是要跳桥!”
莲笙见了不觉好笑,忙一把甩开他,“那又怎样?什么重光不重光的,现在还没活明白呢,说疯了的应当是你,我与你素昧平生,又怎得如此纠缠?”
他不经意吊了一下嘴角,陈词殷切,“世间万物皆有一个劫,最难不过是情劫,而你便是我的劫!”
“劫?你说谁是谁的劫?大多说出此话的人,都是由着自己诓出来抚一抚心上不那么顺意的伤情。”莲笙骄矜地浅笑,“不过你带着一张假面来同我讲这一腔蜜意深情的话,究竟是有几分可信呢?”
“无妨你信与不信,我只问你一句,你的缔结花可还在?”他的手箍在她的皓腕上,隔着纱袖也能觉出有几分疼痛之感。
缔结花?他怎晓得我没有缔结花?莲笙心内讶然,仍旧气定神闲的道:“我生来就没有情识,缔结花自我虚内亦不曾生长。”
她偏着头,朝他撇撇嘴,“怎么?我没有缔结花还碍着你的事儿了?”
她见他的两弯嘴角幽柔的升扬起来,未待他回应,莲笙挪开他的手,孑然跳下三涂桥坠入沉魂谭中。
在她跳下三涂桥的刹那,习习凄阴的谷风荡起她衣香飘拂的罗裙,丝丝缕缕洇开他的记忆,他时觉又回到前世的情景里,因她不允与的自己婚事。
他愤恨难平,将她虚内的缔结花一掌吸出,一股脑仍进了金流河,当时她却想亦未想,毅然地跟着跳了下去,“重光,是我不明白,前尘往事过了那么久,你为何总以同样的方式弃我?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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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笙径度沉魂谭,随着一道杳杳冥冥的河流汇入北鄷[fēng]阴川。
游至潜水处竟发现河面花影横斜,焕烂的莲灯十里漂红,煞是昳丽濯锦。
夜色幽昧,并蒂的莲灯徜徉在河川里和着悠扬的梵呗笙歌将整座罗鄷山围绕。
只是岸畔上有青色的晦暝,银宫金阙被迫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森云墨色,无形中增添了一丝极阴之气。
莲笙游近岸畔,自河中甫一冒头,迎面竟见一人,他长身玉立,黛色绡衣的郎君,他一头青丝长发,相貌碧玉无痕,生得容朗镜明。
他煦柔一笑,向河中引袖接她,莲笙生来有一双慧眼,凡事见过一次之人,任他再怎生变化,她也能识得来人的真身。
她仄起头,看着他问:“你是盗走神器的地蟒精?”
他皱了皱眉,喟叹道:“仙子,怎说盗那样难听?我只借来一用,用过了自然会还回去的。”
他见莲笙略有迟疑,笑着拱手道:“末学南玄见过仙子。”
莲笙见他似无恶意,伸手搭着他的宽袖登上了岸畔,地蟒精见她的裙衫湿答答的略显不堪,随手幻化了一袭黑帔[pèi]青衣穿戴在了她的身上,“仙子已算是走运了的,酆都在北方,癸地为鬼户其又称罗酆山,今朝人界的孝感寺,迎请大法师超荐亡灵,感得观音菩萨放焰口度化万鬼,本处灵司便放了这许多莲花奉事祈福,所以你径度的那一片北鄷阴川,现而今是此地最为洁净之处。”
莲笙换了新襦裙,自然感念地蟒精解了她的心头大患,一袭青罗帔能避鬼魅又掩盖了她天族人的身份,临川的河岸拂水依依,青帔拖霞映在水镜里,仿佛天角上一弯娟月,衬得她面容玉刻一般极是端丽清雅。
地蟒精顾念她流落冥界的尬尴,她心里虽是感激,但心里仍有疑虑,不禁抽了抽嘴角问:“你在幽关盗取了神器,竟还能如此招摇过市的来我面前说话?你就不怕我拿住了你,带到玄女娘娘面前治你的罪?”
南玄被她的天容玉色一时引得侧目,腼颜弯着身子向她拱手,“怕,怕得紧。不过末学自有隐忧,还请仙子听我道清原委,再做分辨。”
他眼神里浮起忧色,“我本蛟龙,主管北鄷水神事,因当年天族与修罗族大战,鄷都罗山万鬼攒动,北鄷魔宗与修罗王沆瀣一气,聚众百千修罗魔鬼,搅闹六天鬼神宫阙,战中我被折毁尺木落了神籍,于是想着拿到幽关中的九幽纥骨莲鼎能助我修复尺木,后又不幸中了有心之人的圈套,以致我流落黑池幽禁万年。”
莲笙颔首说:“原来果真如我所想,我少时总爱看些上古典籍,只要论及昆仑墟我便就很有兴趣翻看一下,弱水三千丈,鹅毛不起,万物不生,有只地蟒精常年匿在夜沼黑池中,经年梵呗歌咏囚禁了万年,我总是在想这个地蟒精既有佛性一定是有什么冤屈的。”
南玄抚了抚脸,听她如此说,从心底里生出些许感动之情,“仙子是玉女活菩萨,我虽在黑池但意念感通,仙子你心地仁慈质朴,你在幽关里不肯打杀那猰貐兽,以善心安于逆境,我就晓得仙子是极善的。”
“活菩萨?我可是真当不起,你别给我乱戴高帽子。”莲笙皱了皱鼻,负着手侧过身来,“话说回来,觅天也同你一样,也损了尺木,直到现在他也才修出来一根。不过,你那尺木到底恢复了没有啊?”
南玄莞尔一笑,“自然是恢复了,否则我一个地蟒精怎能轻易化了人形,敢在仙子面前大言不惭的说故事呢?”
她将掌心一摊,伸到他面前,“如此甚好,拿来吧。”
南玄晓得她向自己要什么,却装相做鹭鸶笑,“什,什么?”
“还能是什么?”莲笙眉眼一乜,“自然是被你盗走的神器,九幽纥骨莲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