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针锋相对
舒朗可不敢放任十三皇子和二王子单独接触, 谁知道这两人凑一块儿能整出什么花活儿来,到时候受罪的还得是他这个旁观者。于是艰难的爬起来,整理好衣着后,捧了一套上次太子留在这儿的茶具, 慢吞吞挪出屋。
再出现在人前时, 他还是那个矜贵的荣二公子。
端坐在住持边儿上煮茶。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不一会儿空气中飘散出氤氲的茶香。二王子先放下手里黑子, 飒然一笑, 将扇子摇出了几分风流气, 拱手对住持道:
“茶香诱人, 风无心棋局,甘愿认输, 住持见笑了!”
依照往常,十三皇子肯定得骂这人油嘴滑舌没正形,眼下他跟没听着似的,坐在舒朗对面垂眸颔首,好一副岁月静好的美男子样。
住持仔细将棋子收了,温声道:
“施主心不在此, 坚持下去也无趣, 不若随心。”
二王子朝住持行了个佛礼, 撩起衣摆便在舒朗右手位置落座:
“不知今日能否从二郎手里讨一杯茶吃?”
壶中茶水发出咕噜噜声响,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彼此神态。几人谁都没提他们会出现在此的目的。舒朗请住持一道儿落座, 一一为几人斟茶。
前头传来隐约的诵经声, 一片半枯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十三肩头,舒朗顺手摘下来, 握在手中把玩。
终归是二王子没沉住气, 主动开口询问住持:
“国师还是不愿见我吗?”
住持眼神慈悲, 温声道:
“国师托我转告施主,您所求之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勿要一叶障目,舍近求远。”
二王子面上不由带出几分苦笑,下意识握紧了手中茶盏,蹙眉道:
“大师可知国师为何不愿见我?我只想亲口问一问国师,至于有没有结果,已然不敢奢求。”
住持叹口气,离席而去,不一会儿屋内传来阵阵木鱼伴随着诵经声。
舒朗仔细听了几句便知是《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原身幼时常诵,不求解,只求平安喜乐康健。在这阵安稳人心的经文声中,舒朗主动为二王子满上一盏,轻声道:
“我瞧殿下似是身体不适?”
二王子那双宛若带有钩子的眼睛轻飘飘扫过来,已然没了方才在住持跟前的无力,挑眉,语调微扬:
“二郎何出此言?”
舒朗先瞧了一眼十三皇子,果然,对方眼神危险又嫌恶,十三还是那个十三。不过是有了长进的十三,因为他竟然忍住了,一句话都没多说。
舒朗心里轻笑一声,指指二王子一直握在手里的茶盏道:
“我瞧着您似是有些畏寒,下意识用热茶取暖。如今正是秋老虎最燥之时,按理来说不该如此。”
二王子垂眸不语,留给舒朗一个侧脸,即便只有一个侧脸,也美的不似凡人。
舒朗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只一抬头,见着十三皇子在对面咬牙切齿朝他做了个“搔首弄姿”的口型。
舒朗:“……”
十三皇子还不放弃,再接再厉,用口型道:“有猫腻。”
舒朗无视了作怪的十三皇子,温声对二王子道:
“我幼时体弱,也算久病成医,不是自夸,对一般症状颇有些心得,殿下若不嫌弃,可叫我瞧瞧?”
二王子眼睫轻颤,没人晓得他在想什么。
索性他没让舒朗等太久,很快便将一截儿清瘦的手腕递到舒朗跟前,再抬头时桃花眸子潋滟,语气里还是那股不怎么正经的味儿:
“既如此,便有劳二郎了。”
舒朗将手搭上对方手腕,一开始只觉是普通风寒,可再仔细一探,又觉哪里不对。
舒朗蹙眉,他不怀疑是自己探错了,只暗自琢磨,虽是隔了两辈子,可细细数下来,不过近一年没帮人诊脉,不至于连这点东西都没把握吧?
说起来,舒朗上辈子所在的疏家,乃医药世家,即便在西医大行其道,高科技辅助手段不断发展更迭的年代,疏家老爷子的一手诊脉技巧也依旧叫无数权贵折腰相请。
而疏朗作为那一代中最具天赋,继承了老爷子衣钵的孩子,跟着爷爷见识过无数疑难杂症。想当初,每到年节,一大群叔伯姊妹们上门拜访时,排着队叫疏朗诊脉的场景历历在目,真不至于才一年就荒废了一手好功夫。
那这脉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舒朗久久不说话,表情也越来越严肃,二王子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样儿,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十三皇子单纯以为舒朗医术有所欠缺,脉象辨不清,又不想在二王子跟前丢面儿,不知如何开口,左右为难。在十三看来这很正常,就他所知,对普通的风寒而言,就分什么体虚型,暑湿型、风热型、时行、风寒型,症状类似,脉象仅有细微差别,一时辨不清有甚?荣二又不是大夫!
他主动开口替舒朗解围:
“二郎,二王子身份尊贵,眼下正值两国邦交之际,身体有疾不可轻忽,依我看,不若回头请了太医来辩诊,才好叫人安心。我们都晓得你是一片好意,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便请了住持来瞧瞧,住持也是少有的杏林高手,不比太医院的太医差什么,也好叫二王子安心。”
总之别把事情往自个儿身上揽。
舒朗没说话,三指搭在二王子腕上没动。
二王子却难得开了口,语气堪称和颜悦色:
“住持方才已经瞧过了,我眼下就想听听二郎如何说!”
十三皇子愣是从这份和颜悦色里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暗自咬牙。
心里琢磨,要是这家伙待会儿敢叫二郎下不来台,他定要让对方知道知道他十三皇子的厉害。
此时,舒朗却眉头舒展,将手从二王子腕上收回,语调没有起伏,像一个真正的大夫面对患者时的平静:
“冬季四肢发热,夏季手脚冰冷,一开始症状不明显,患者甚至会为此感到庆幸,冬暖夏凉再舒服不过。只是等到时日一久,症状越发明显,热到冬季只着单衣浑身大汗,冷到夏季三伏天瑟瑟发抖,平日里也时常感觉身体虚弱无力。
寻常大夫该是将其当做普通风寒去治疗,也能叫症状稍有缓解,不过人却是越来越疲惫,长年累月下去……”
舒朗一锤定音:“活不过三十!”
十三皇子惊呆了,蹭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直接捂住舒朗的嘴,心说这可真是小祖宗,这种话说出来,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往自个儿身上惹大麻烦啊!
且不说是假的,凭白得罪这花孔雀,他们的计划便全部泡汤了。就说万一是真的,这一听便是疑难杂症,还是住持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你大喇喇说出来又治不好,可不就被人给记恨上了嘛!
倒是二王子,猛地抬头,看向舒朗的眼里露出一道精光,语气还算镇定,可神色早不负之前的淡定从容。
他用整理衣袖的时间快速理清思路,开口时便是一记直球:
“二郎可看出其他?”
舒朗将半张脸从十三皇子的大力金刚掌下拯救出来,直接给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赤水寒,慢性毒药。”
“还有呢?”
“中毒近十年,你在用一种秘法压制,可治标不治本。”
“可医治?”
“可。”
三言两语间,二人似是达成了某种奇怪的默契,皆不再说话,捧着茶盏不知在想什么。
十三皇子坐回位置,没好气的瞪了二王子一眼,心说果然是个大麻烦,王后嫡子身中这种奇毒,内幕肯定不简单。
谁承想他今日开开心心踌躇满志的出门,结果要背这么大一负担回去。
怪不得太子哥哥总说,有些秘密知道了便没了退路。他现下总算是明白这话的意思。眼下晓得了这家伙身上最大的秘密,对方能轻易放过他就怪了!
哎,他为荣二这个兄弟,可真是两肋插刀,希望太子哥哥知道了,打他的时候下手能轻点儿。
尽管还什么都没发生,十三已经觉得腿疼了。
话说回来,看来荣二说自个儿医术尚可,还真不是吹牛。就这水平,那些年应该也没只顾着当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手上有真东西!
想想也是,就荣二当年那名声,谁敢让他帮忙治病?怕不是想死都不安宁。难怪荣二的医术至今才被他发现呢,他这小兄弟也怪不容易的!
舒朗完全不晓得十三皇子已经自动在心里帮他解释了所有疑点,甚至又一次同情怜爱他了。
他此时只是单纯的在回想,上一世爷爷接手的那位同样中过赤水寒之毒的人,具体是如何治好的。
当时他作为助手亲自参与了诊治的全过程,有些用药还是和爷爷商量着来的,也算有一定经验。不过那位病人中毒不到两年,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不像眼下这位,中毒十年之久,若不是有高人提供的秘法,这会儿早“身体虚弱,缠绵病榻,熬日子”等死了,哪儿还能让他满天下乱跑?
这毒的阴险就在此处,让人身体一日日虚弱下去,直到死亡,身边人都会以为是他本人身体不好的缘故,没人能想到中毒。
大多数中毒者本人往毒药方向联想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舒朗唏嘘,没想到再来一世,他还有重操旧业的机会。
他不想探究二王子究竟是如何中毒的,显然二王子也没傻到听舒朗这么一说就什么都信的地步。
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禅房内住持的诵经声回荡在耳边,此时细听,与一刻钟前心境已大有不同。
舒朗起身收拾好茶具,送回屋内,与等在院中的二王子道:
“两日后国子学休沐,不知殿下可愿来家中小聚,共饮一杯?”
二王子一甩衣袖,心情已恢复平静,洒脱道:
“本王届时定会登门拜访,希望二郎你家中佳酿勿要让人失望啊!”
好好的一句话,硬是叫他说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调调。
两人都已经下山回城了,听着马车外头嘈杂的叫卖声,十三皇子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
“狐狸精!”
舒朗权当没听见。
他是真想不通十三为何会对二王子敌意这般大。事实上,十三是个非常冷静之人,他在太子的教导下,很懂得权衡利弊。
寻常遇到那些在朝上经常与太子殿下顶着干的大臣,十三不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对人家表现出足够的尊敬,不叫人挑出一丝毛病,让太子殿下跟着为难。最多私底下跟他抱怨几句,很有分寸。
按理说二王子也没做什么得罪十三的举动,单是为了大局着想,十三也不会随意对二王子恶脸相向,于是舒朗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你与二王子究竟什么仇什么怨?”
十三皇子一扭头,撩起车帘看外头,不愿意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
“那件事你有把握吗?我猜他几次三番求见国师便是为了身上那毒,虽然我不懂医,可听他意思,是连主持大师都束手无策的毒,此前应该没少找各路杏林高手,谁晓得后头还牵扯着什么阴谋。
我听你的话音,那家伙已经病入膏肓,按理来说该是随时随地都能躺地上睡着的状态,这他都能忍,还在人前做出精力充沛,活蹦乱跳的假象,着实不简单。
实在不行,咱换个路子再想办法,别把自个儿搭进去。”
舒朗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再追问,顺着对方撩起的车帘往外瞧去,闻铮与章明孝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闪而过,猜想二人正在“暗中追查”使臣的行踪,失笑道:
“行不行,得试过了才知道。”
事实证明,舒朗很行。
他没坠了疏家最有天赋弟子的名头,经过一个月的诊治,二王子身上那股冰寒刺骨的感觉已经非常轻微,随时随地都疲惫不堪的症状消失,只偶尔会有些累。
眼下,二王子没正形的斜躺在小榻上,头发披散,一杯没滋没味的清水被他喝出了美酒佳酿的错觉,勾的梨满两颊红扑扑,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舒朗无奈,索性将院中伺候的下人全部赶出去,没好气道:
“你就作死吧,等她哪天发现你故意逗弄她,给你饭菜里下巴豆都是轻的!”
二王子砸吧砸吧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果然没了方才那勾人劲儿,揉揉眉心,无奈道:
“戒酒,戒色,戒七情六欲,治个病,把能戒的不能戒的全戒了,日日喝这没滋没味儿的白水,我就剩这么点乐趣了。”
舒朗不语,手中银针在日光下闪着莫名寒光。
二王子举手做投降状,“行行行,我知道错了,再不逗你家小丫头了,行吧?”
转而又补充一句:“十三那小子也挺有意思,下次我去逗他好了!”
舒朗:“……”
舒朗:“希望我不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