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自向盈拖着满身罪孽到此,数万张招魂幡忽然间起了雾障,然后风卷黑云,搅动出一个遮日罩山的巨大风涡,于高空中盘旋肆虐。
风涡中裹着呜咽,哀嚎。
向盈无时无刻都能听见那些将死之人的惨叫,幻化成咒怨,一波又一波钉入骨血,楔进神魂。
她觉得自己在火海中滚了一遭又一遭,并闻到浓烈刺鼻的焦腐味,却没有烧化成灰,因为这些感受,都是那些被她烧死的人的切肤之痛。而她将以身代之,在这些人的生死中一遍遍辗转循环,体会他们最后一刻的绝望跟痛苦,然后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中不得解脱。
她本就不是个能吃苦头的人,也受不住这份死去活来的折腾,所以她只能来求贞观,来磕头认错。
她一直知道贞观是个温和心软的人,更是个刻板固执到认死理的人。
有些事也许能够宽恕,但向盈犯事犯到这份儿上,千刀万剐都不止。
贞观没打算给她留活路,踉跄着往后踱了半步,指尖触到案头那把琴:“你做下的孽,你自己担着。”
手指一拨弦,向盈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身上戾气暴涨,朝贞观急涌而去。
贞观岿然不动,指尖捻琴丝,催动间听见声声嚎啕。黑雾将贞观裹缠其中,怨气波涛般翻腾,他看见浓霾中窜动的殄文,像长长的枷锁,更似汹涌的烈火焚烧上身。他甚至没皱一下眉头,沉声说:“我不会再放你出去害人……”
后患无穷这个词,实在让人担惊受怕,贞观绝不可能再让她踏出去半步。
向盈受烈火焚身,几乎看不清贞观的身影,因为他也受到自己的牵连,被浓如墨色的殄文吞没。好不容易,才让她看清一抹白色的影子,她在极度痛苦中扬了一下嘴角:“您陪我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旷远悲壮的琴音,这琴音如同无数柄利刃,千刀万剐般剐在她身上。
师父好狠的心呐。
可她一直以为,师父的心,豆腐做的。
向盈突然执着起来:“我将永不超生,师父,一直陪我吗?”
琴音如洪流奔泻,她在一阵万鬼咆哮中张口,声音轻如呢喃:“陪我吧。”
弦乐似刀,剐在身上,剐得她皮开肉绽,向盈垂下头,怔怔瞧着自己的血,连血里都和着黑色的诅咒,一点一滴流出来。这一瞬间,身体像突然打开了闸门,浓稠如墨的殄文混着鲜血源源不断往外涌泄,活水般蔓延开来……
等陷入太虚幻境的三人幡然醒悟,数不清的殄文已经从脚底傍上了身,他们是被一股强烈的灼烧感给刺激醒的,南斗率先爆发出一声惊叫:“卧槽!”
他胡乱扑腾了几下,以为身上着火了,连忙挥手拍打,可周身却连没半点火星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颗颗滚烫的咒怨殄文。
南斗还没完全醒过神,有点虚实难分:“这是幻觉吗?”
秦禾垂头,目睹黑气中缠着殄文,从坑中骷髅女尸的周身扩散开来,她心头一凛:“不是。”
闻声南斗转过头,差点精神错乱:“这不是太虚幻境吗?!”
“也请你结合实际。”秦禾后退,双足仿佛灌了铅,她使劲腾挪一步,小腿勾到一条线,无意中拽得女尸的骷髅头往旁偏侧了一下,露出后脑勺枕着的一块外方内圆的玉器。
“怎么会这样?”唐起移到秦禾身边,难以置信的看着突然爆发的一幕。
坑中的符文开始浮动,正压制着不断乱溢的诅咒,南斗抓了张黄符驱退身上的殄文,挣扎着站起来,行动相当艰难:“咱们这是捅了马蜂窝了,秦老板,你还在坑里待着干什么,赶紧出来。”
秦禾弯腰,去捞那件内圆外方的玉器:“这是什么?”
拎在手里相当沉,触感像块冰坨子,仔细看,四角琢刻神人兽面,云雷纹。
唐起说:“看形制,仿地形,而地为方,这应该是玉琮吧。”
南斗见所未见:“什么玉琮?”这玩意儿垫在女尸的脑袋底下,他觉得,“应该就是个玉枕?”
唐起面无表情的看了南斗一眼,没别的意味,他解释道:“玉琮是一种古人用于祭地的礼器,《周礼》中有记载过,‘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
是以玉璧祭天,玉琮祭地的礼制。
当然,这也被巫师用做镇墓压邪的法器。
“祭地?”秦禾的脑中隐约抓住了什么,“这里供奉的是皇地祇。”她努力回想记忆中零星微弱的一条线索,转向唐起问,“小唐总,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在烂尾楼发现龚倩月的尸体,用来做烛芯的那道符的符头上,写着‘社神’,也就是土地神。”
唐起仿佛与她心有所感,抽丝剥茧的将后续联系起来:“第二次我们在密云碑楼,你在那具倒扣的槐木棺上同样看到一个符文,符头写‘地祈’。”
“第三次,就是在龙脊尸瘗,”秦禾接着梳理,“我们发现了方丘,也就是祭祀地祇之坛。”
唐起说:“还有祭坛侧边的瘗坎,也是用以祭地埋牲灌血的坑穴。”
只不过那里头埋的却是数万疫鬼的骨殖,是绝疫之祭那把燎原之火焚烧不尽的余骨。
所以那数万人全都成了祭地的祭品?
南斗没有全程参与,似懂非懂:“你们什么意思?”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坑中女尸倏忽间怨气冲天,骤然冲破桎梏,黑涛巨浪般一泻千里,巨大的冲击力将三人推出了洞室……
粘稠的殄文铺天盖地,携着泼天的怨愤,缚住每一根招魂幡,几乎要拔竿而起。
招魂幡开始震颤……
整个浮池山都在被殄文侵蚀……
狂风怒号,秦禾极目远眺,仿佛置身浓烟火海,感受着油煎火烤的酷刑,她找不到南斗和唐起的方位,入目皆是怨煞,只能大吼:“诅咒怎么控制……”
“我不……”最后半句被风啸吞没,头顶是一个遮天罩山的风涡。
秦禾大喊:“你不是鬼师吗?!”
“这他妈……”南斗声嘶力竭,死死抱住一根招魂幡,稳住身形,“……太多了!我们祖传的铜镜做成了浮池神像的眼睛,那宝贝就是用来镇住死人诅咒的,刚才不是被你捣毁了吗!”
秦禾透心凉。
“啊!”南斗惨叫,本身就是个二级伤残,这时候又被一阵蹂/躏,“我他妈快要残了!秦老板……干啊!”
秦禾简直想骂人,我干你妹啊。
缠在身上的黑气越发滚烫,她刚拽住一柄招魂幡,脸色陡然一变,因为这手感不对,她转过头,竟与一张七窍流血的僵尸脸看了个对眼儿。
且听近处又一声惨嚎,南斗此刻惊悚的发现自己居然紧紧抱着一个无头人,盯着眼前碗口大的脖颈,差点撅过去。
泼天的咒怨让无以计数的招魂幡显出死魂——殄文催万鬼。
秦禾惊震之余,忽闻破空中一声浑厚的琴音,直荡山河。
贞观一袭白袍,奏一曲葬魂,撕开黑瘴,自太虚幻境中缓步而来。他直视前方,目光越过秦禾,好似站在两个时空交错外的人,仅仅看着那个被诅咒缠得没了人形的徒弟,冷声说:“害人害己。”
裹着殄文的黑煞已经遍及整座浮池山,蚕食飞禽,再渗入地下,绿叶萎缩凋敝,草木尽枯。
他费尽毕生心血,未能让招魂幡中的死魂安息,这一场恩怨波及,却又要令他们化煞化厉。
这一瞬间,竖起的招魂幡被殄文催动,化作千军万马,铺陈在浮池山巅,全部将憎恶转向他,蓄势待发。
贞观满目悲凉,他已经看不清向盈的模样,她整个人被殄文吞噬,只有被黑煞撑起的衣袍下,还是个人的形态。
她说:“我当然知道,师父不会救我,您一定,会杀死我的。”
她说得伤心欲绝。
贞观沉声道:“我亲自送你。”
闻言,向盈仰天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上空,被风漩放大,盘旋四周,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她的笑声中失控,然后掷地有声,声声铿锵,壮烈道:“好啊,来吧。”
云涌飙发,千军万马陡然暴起,怒吼着,漫天匝地般俯冲向贞观。
万鬼怒动,天下大惊。
山巅风霾大作,乱石崩云,吹得贞观白袍鼓胀翻飞,而他安如磐石,挺立于天地之间,身姿如鹤,傲骨如松。
面前是一方浮池,贞观抚琴弦,池中波涛翻涌,激流如浩浩江海,倒峡泻河。
琴弦拉到极至,骤然崩断,指尖血溅入池,池如明镜,衍生出千丝万缕根琴弦来,绞住了猛扑而来的万鬼。
万鬼凄厉。
向盈轻声道:“照盆杀。”
贞观控弦数万,牵制万万阴灵。
——这才是真正的照盆杀。
静可镇,动可杀。
不愧是,贞观老祖。
这一瞬,秦禾对他肃然起敬,同时跟着他的节奏,现学现卖,手中同样控弦数万。
相隔一千多年,没想到今时今日还能被老祖亲自授业。
南斗扭着腰,翘着臀,摆出一个相当怪异拧巴的站姿,直接看神了,灵魂都差点出窍,眼睁睁目睹秦禾用仅有的一根琴弦发了个大招,变魔术似的变出来千丝万缕,抵挡住突然暴戾的万千厉鬼。
江翻海沸,云阵奔涌。
贞观苍白的五指收拢,骨节劲瘦,拨弦涤灵,律荡百里,雄浑而厚重。他自乘风起,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如翱翔杳冥之上。
向盈跪倒在地,盯着那抹翻飞的白衣,朝他伸出手,无望的想要握一下,可这双手沾满罪孽,只能握住一片虚空。
她突然想起那一年,记不清是哪一年了,那时候他还不是她师父,她叫他贞观,对他说,“你带我走吧。”
走到如今——
怎么就走到了如今——
“师父。”她盯着那个人,轻喃一声。
贞观手操弦丝,万音披靡,一曲终了,重新慰灵于魂幡。
震荡的山河稍得片刻安息,贞观垂眸,看向她,目光睥睨,满是悲悯。
然后那数万根琴弦调转方向,尽数朝向盈扎过去,钢针般锥入殄文,刺穿皮肉,绞住骨头。
身上每一颗殄文同时发出凄厉的尖叫,疯狂的反咬住弦丝,巨大的咒怨之气裹着风刀利刃,反刺向贞观,后者不避不闪,抱着必死的决心,他说:“我陪你。”
续了她之初问的那句:“您陪我吗?”
万千怨煞化作刀锋,切入贞观体内,他来不及,更躲不开,只能以自身的血肉之躯,全部应承下来,陪她同归于尽。
他还要继续守在这里,画地为牢,结阵为笼,困住她,看住她,不让她出去祸乱人间。
向盈当然知道贞观的意图,所以她才会问:“您能陪我多久呢?”
贞观死后,仅仅留一丝残存的执念,早晚会散,能困住她多久呢?百年?千年?总会有个头,她却要永世不得超生,所以贞观不会一直陪着她。
到那时,得多孤单呐?
也罢,贞观能陪多久,她就安生多久。
再往后,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向盈苟延残喘,恶鬼一样往贞观面前爬。
怨气化作的风刀霜剑割在贞观身上,白衣渐渐被鲜血洇红,他担下这份千刀万剐的剧痛,手里死死攥着那把弦丝,绞进向盈的身体,剐入她的生魂。
那些殄文如附骨之蛆,嵌在向盈的骨血和魂魄,贞观根本剐不走,也无法消弭。
向盈在咒怨中翻来覆去,不死不生,好在,贞观的弦能绞杀她,她因此又悲又喜,爬到贞观跟前,抓住他染血的袍摆:“我其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我谢谢师父。”
贞观脸色煞白,薄唇翕张:“唐虞说,疠疫之气的源头,是沅水。”
向盈哼笑了一声,事到如今,没什么是她不敢承认的:“是啊。”
“你……”
“这不就是因果报应吗?!”向盈承受住一波又一波剧烈的绞痛,抽搐间,整个人蜷缩起来,“大端王朝就是以整个沅水的七条支流布阵。“
而她的族人和先祖则被分别压在远水的、辰、武、酉、渠、巫、溆七大支流。
贞观一是哑然。
向盈痛苦万分,却还是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一丝破碎的笑音:“大端王朝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搞出大乱子,又是谁将死不瞑目的他们迁葬入鬼葬之墟的?记得吗?——是您的师父啊。”
向盈说:“您要跟我清算吗?这笔账若真算下来,师父的师父,是鬼葬之墟的缔造者。”她恨恨道,“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向盈仰起脸,语调虚伪至极,却说得万分深情,“我才成了您的徒弟啊。”
贞观惊愕的看着她,看着她脸上密密麻麻的诅咒:“原来从一开始……”
“对,从一开始。”她就不怀好意的拜贞观为师。
向盈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却没料到今日捅出这么大篓子。疠疫之灾的确是从沅水爆发并散布出去的,谁知道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越演越烈,根本控不住局势。
直到闯下大祸。
向盈从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在来浮池山见贞观之前,她就为自己铺好了后路。
“师父所埋的大阵,真的是个好东西。”既能封印疫鬼,帮她兜住灾祸,还能给她造一线生机。
那年南斗观星,曰:岁星犯南斗,年大饥,岁大恶。
之后又占一卦:荧惑逆行,守南斗,民大疾,死不收。其年,普天大疫。婴儿多疾死,关梁不通。
成了她的生机。
贞观瞪着她:“你做了什么?”
向盈反道:“师父祭地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贞观浑身是血,仿佛被抽干了,整个人薄如纸片,摇摇欲坠的站在风涡里。
“你看我这幅模样,这身罪孽,从皮到骨,从魂到魄,都要不得了。”她才不要被诅咒缠身,受这些折磨,她要脱胎换骨,向盈说,“我打算给自己量身定做,在龙脊尸瘗,养出一副地祭骨。只是需要等上些时日,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
向盈回过头,露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容。
霎那间,殄文如洪,回山倒海般回涌,竟全部蜂拥向秦禾……
秦禾猝不及防,她的神智还没从太虚幻境中抽离,那些所见所闻,让她只记得三个字:“地祭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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