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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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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的执念?”南斗问,“贞观老祖吗?”

    秦禾垂下头,且见一抹煞气绞在琴弦上,纠纠缠缠地渡到贞观老祖的指端。秦禾视线一抬,又看到太虚幻境中人影憧憧。里头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张脸都陌生肃穆。

    唐虞搡开守在殿外的侍从,直接闯入神祠,劈头盖脸问:“师父呢?!”

    向盈正在伏案写祝文,面对大师兄的兴师问罪,她根本没当回事,泰然自若道:“兴许云游去了吧。”

    唐虞直接发飙:“你以为上元节当晚你去辰州的行踪能瞒天过海?!“

    “我怎么瞒天过海了?”向盈拧起眉头,“倒是你,师兄,上头调派你南下督工,未经传召竟敢擅离职守,是生怕那帮御史台的大夫们找不到蛋缝钉了?到时候朝廷问起责来都算轻的,若那水坝再出个什么岔子,你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唐虞咬紧牙关:“向盈,你别拿这个威胁我,我再问你一遍,师父呢?!”

    “你看你,做事总这么急躁。”

    唐虞恨不得掀桌子:“我问你师父呢?!”

    向盈直视他眼睛,反问:“你的人当时没看清楚吗?”

    唐虞一愣。

    向盈取笑他:“师兄总不会安插一个眼力劲儿不好的人在我背后?若是看清了,现在又何必多此一问。”

    唐虞一双眼睛瞪得通红,如两把利剑,几乎要将眼前人捅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颤着声说:“你敢——”

    “我也以为我不敢——”向盈的目光陡变凌厉,“他原本安安生生待在浮池山念他的经,度他的灵,要不是你没事找事,非在他耳边多嘴多舌,他能这么急着去辰州送死吗?!”

    送死两个字狠狠刺痛了唐虞,他怒急攻心,恶扑上去,狠狠掐住对方的脖子,额头上青筋暴突:“你简直畜生不如!”

    他是起了杀心的,下手毫不留情。

    气管被勒紧,向盈瞬间涨红了脸,她没作反抗,手撑在刚写一半的祝文上,将纸张压皱了。

    殿外的几名侍从闻声闯入,七手八脚地把唐虞制服。

    向盈撑着桌案咳嗽急喘,“好心”提醒这个失控发狂的人:“师兄,这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待呼吸顺畅,她才淡然开口:“我昨天给师兄卜了一卦,都江的水坝不日会塌,你现在走,兴许还来得及。”

    “向盈!”

    “咱们同门一场,那些年一起走南闯北,替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收尸,往后你的尸,我也会亲自替你收。”

    说完,她不顾唐虞杀人的目光,径直跨出神祠,绕过回廊,登望月楼,上观星台,石圭前站着一个蓝衣人,手捧一面铜镜,镜中照映着漫天夜星。

    向盈朝他走近:“南斗。”

    南斗夜观天象,并没回头,叹息一声:“岁星犯南斗,年大饥,岁大恶。”

    向盈蹙眉。

    南斗又指了指东北方向:“东北方有赤气,血祥。”

    “这才刚消停几年,就又闹饥荒又有战事,天下别想太平了。”

    南斗直摇头:“你赶紧进宫禀报吧,让朝廷早做防范。”

    向盈颔首,却站着没动,目光投向宫墙,墙根下不知道是谁堆了只雪人,形单影只的孤立着,她说:“不急。”

    心里却想,谁有这么好兴致还来堆雪人,堆却只堆一只,孤零零的。

    南斗这才转过头来,盯着她平静的侧脸说:“你师父,伤得实在有点重。”

    “嗯。”

    “谁下这么狠的手,腿都敲断了。”

    向盈垂眸,整了整衣襟上的褶子,这才看见掌心印着半个月字,应当是方才祝文的墨迹未干,手在文书上无意间压了一下。

    脖颈处此刻传来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向盈深深呼吸,冰寒的空气纳入肺腑,令她保持住冷静和清醒,并坦然承认:“我。”

    是她敲断了贞观的腿。

    南斗压根儿没当真:“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向盈平静的说,“本来打算挑断脚筋的,”终归没做那么绝,“骨头断了还能接,若是筋脉断了,可能这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于是南斗笑不出来了:“你疯了吗?”

    向盈淡淡应答:“是啊。”

    “他是你师父。”南斗难以置信,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果然最毒妇人心。”

    仿佛最后这句话取悦了她,或者戳中了她的笑点,向盈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模样。

    南斗却被她笑得瘆得慌:“你受什么刺激了,不会真疯了吧?”

    向盈则笑盈盈道:“我要去做毒妇啦。”

    毒妇专程去打了一把枷锁,将贞观囚于浮池山的洞穴内,并将数万张招魂幡调转方位,戾气直冲穴口。

    贞观被折腾得没了人形,哪怕遭遇一次次逼问:“鬼葬之墟在哪里?”

    贞观始终不作声。

    这些年,她几乎搜遍沅江,都没能找到鬼葬之墟的入口。

    向盈也不恼,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跟他耗着:“师父不仅嘴硬,骨头也硬。”

    贞观闷咳几声,没理会,脸色却白得吓人,像极了纸扎铺里的纸人,身上已经完全不剩活气了。他仅仅吊着一口气,整个人瘦成皮包骨。腕子上的枷锁又大了一圈,向盈给他换一副,献宝似的说:“我特意命人用真金打的呢,给师父的,终归要最好的。”

    贞观古怪的看她一眼。

    向盈立刻关心道:“师父又瘦了呢。”说着亲昵的捏了捏贞观凸起的指节,“师父受罪了。”

    贞观盘腿坐在石台上,甚至连抽回手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任由对方把玩,即便向盈不用锁铐拴住他,他也哪里都去不了。

    “您不说,我就自己想办法找,您猜我什么时候能找到?”

    贞观终于开口:“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那里头怨气太大……”

    “当然大,那么多条性命被活生生的献了祭,死后还要给大端王朝垫基,这还不够,还要被镇压在鬼葬之墟,您说,怨气能不大么?”向盈晓之以情,“难道我们祖祖辈辈,就该永世不得超生吗?师父,我只是想接它们出来,另择吉壤,我这么一片孝心,您都不肯成全?”

    贞观深知,五溪蛮重丧,崇鬼神,尤其敬畏先祖。

    奈何先祖被献祭镇压,后人当然无法接受。

    只不过当初用以布阵的逝者怨气冲天,若不是真的别无他法,也不会将其全部封印鬼葬之墟,以绝后患。

    其实严格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那时候贞观甚至还没有出生,所以他也并不知晓鬼葬之墟的入口。

    然而向盈根本不信,就这么一直把他囚在浮池山,每隔十天半月,就过来看他一眼,这次也是特意过来告诉他:“我明日准备回辰州祭祖……”

    贞观闻言,蓦地抬起头:“你又要杀人!”

    “师父想去看看么?说不定到时候你会想要告诉我。”

    这一轮他终于绷不住了:“鬼葬之墟没有入口。”

    “师父什么时候也会耍嘴皮子骗人,一会儿说不知道,一会儿又说没入口。”

    “因为那里是活人根本到不了的地方。”

    向盈瞧着他半响,仿佛在分辨真假,最后得出结论:“师父没对我撒谎。”

    她刚站起身,就被贞观一把抓住腕子,随着他的举动,拉扯着黄金锁链哐啷叮当的响,尤其清脆,且又异常刺耳:“向盈……”

    她垂眸瞥着腕上那只手,长指瘦成了枯骨:“您说。”

    “别去……”

    看上去真可怜。

    她突然想起曾经那个鹤骨松姿般的贞观,居然被她折腾成了这幅人鬼难辩的模样,向盈多少有些不忍心,语气转柔:“师父,您得好好吃饭。”

    数不清被困了多少个日夜,因为这里头终日不见天光,贞观时常精神涣散,稍微清醒些,就会默念一遍往生经。

    他仍记得自己的本分,记得竖立的两万七千八百八十一张招魂幡,所以即便没有这一根枷锁的绑缚,他也走不了。

    只是戾气反冲其身,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

    后来那两年,向盈来浮池山的次数仅仅三回,只留了几名侍从长年看守。

    由于山中消息闭塞,外头是何番光景,他从不知晓,不知晓反倒心静,没那么多生死灾厄来令他操心。

    直到唐虞突然带着民间疾苦闯入浮池山……

    向盈当日就收到消息,才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火急火燎赶到浮池山,来看贞观有没有跟人跑了。

    黄金锁链斩断了扔在地上,而贞观一瘸一拐走在迎风招展的魂幡中,那素白的袍子越看越像在给这些人披麻戴孝。

    他的腿断过一回,虽然接上了,却没能完全养好,走路的时候会有种骨刺般的疼。身子单薄归单薄,却不那么瘦了,只是脸色依然白得毫无血色。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年,贞观近乎耗空了气血:“你怎么不跟着唐虞走?”

    消磨至今,贞观早已平静无波:“我如果走了,那这一山的招魂幡,你是不是会一把火烧个干净?”

    向盈不置可否:“我绝对做得出来。”

    他当然知道她做得出来,一旦失去魂幡束缚,到时候那些魑魅魍魉全部会荡入人间。

    贞观有这份顾忌,就永远走不了。

    “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师父过得还不错。”她跟着贞观踱入洞室内,点亮一盏烛火,向盈扫视一圈,隐隐觉得少了点什么。

    可是少了什么呢?

    她觉得空,目光定格在空荡荡的长桌上:“师父,您的琴呢?”

    贞观背脊一僵。

    “您不会给了师兄吧?还是被他偷走了?”轻笑着说完,向盈脸色骤变,对外头的侍从厉声下令,“把唐虞给我抓回来!“

    贞观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一把琴而已。”

    “那可是你最珍视的一把琴。”她亲自带人去追,回首说,“——师父放心,我会把琴给您带回来。”

    向盈说到做到,琴确实带回来了,但是剖开了琴腹。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贞观从不离身的东西,只有这把琴,而他一直都把舆图藏在琴腹内。

    贞观愣愣盯着溅满血的琴面,整个人几乎站不住,摇摇欲坠的质问:“唐虞呢?”

    “跑了。”她没说实话,因为她最后逼得唐虞跳了百丈悬崖。

    听见大弟子跑了,贞观的心神稍稍稳了稳:“琴里的东西呢?”

    向盈装不知情:“什么东西?”

    贞观止了语。

    向盈眼神狡黠,露出右边一颗小尖牙,笑得像只捕食的狐狸:“师父在琴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如果她不说出真相,贞观应该就会稍稍安心些吧?

    不然她这师父得知舆图捏在她手上,又要寝食难安了,为了让贞观能睡个好觉,她姑且先瞒着。只不过争夺之时另一半舆图被唐虞拼命撕走,所以她才命人去崖底搜索,活要见人,死要见死,为的只是把舆图补全。

    贞观依然守在浮池山,记挂唐虞的安危,却从未想到有一天,向盈会闯下天大的祸事。

    那是爆发的一场疠疫之灾。

    泰安十二年,四郡大疫,十室九空,多阖门而殪。帝后向氏,设傩仪为祭,驱疫禳灾,聚疫众焚之,以绝源头,火延十里,月余不熄,灰烟蔽日,怨气不散……

    一场大火吞噬了所有染疫灾民。

    哪怕贞观置身浮池山,都能听见惊天泣地的鬼哭惨嚎。

    这人世,魑魅丛生,铺天盖地。

    ——只见滚滚黑烟中,出现了无数狰狞扭曲的黑影,张着大嘴哀嚎尖叫,挣扎翻滚,像一面遮天映日的镜子,映衬出火海中悲恸绝望的百姓。

    ——黑云汹涌奔腾,巨浪般在火海上空翻滚,连绵成一片厉鬼般的形态,在低空中嘶吼。

    贞观痛恨极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场人间浩劫。

    谁造成的?谁是罪魁祸首?

    直到这个人拖着被万鬼诅咒的躯壳跪倒在贞观面前,失魂落魄的喊他:“师父。”

    贞观看着她一身罪孽,被殄文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附在骨血,刻进神魂,没有一寸地方是干净的。这些全是她背负的罪孽,是冤死的人的命债,更是永不磨灭的诅咒。这辈子,下辈子,恐怕生生世世,她都洗不清了。

    那些诅咒像浓墨一样,重重叠叠的覆盖包裹住向盈,令她日日夜夜都备受煎熬,生不如死。

    她没有去处,没有后路,她只能来向贞观服软:“师父,我做错了事。”

    错得太离谱,已经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

    贞观盯着她,眼底充血,一片猩红。

    向盈伏地而泣,颤巍巍牵住贞观一截垂坠的袍摆:“师父,您救救我吧,师父,救救我。”

    贞观只觉心脏一阵一阵的痉挛:“我救不了你。”

    手背上的殄文仿佛要撕开皮肉,狰狞而扭曲的扯动着,向盈紧紧抓住贞观的袍摆,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错了,我求您了,我知道错了,师父,求求您救救我。”

    手指触到贞观的瞬间,一个个殄文如同怨愤般泄在他身上,尖啸着,贞观隐约间感同身受的看见那场灭绝人性的灾难,他说:“你已经,没救了。”

    他绝望的闭了闭眼:“我早就应该清理门户,也不至于留你到至今,犯下如此伤天害民的大错。”

    “我已经弥补了,所有的疫鬼全都被我清理干净了。”可她无论如何都清不掉身上的咒怨,无时无刻都有数不清的诅咒在耳边嘶吼。

    贞观垂眸问她:“你怎么清理的?”

    向盈张口,却不敢回答。

    身上明明一簇火苗都没有,却仿佛燃着一把熊熊业火,时常烧得她体无完肤,这种类似油煎火烤的折磨,让她不堪忍受,只能痛哭流涕的央求:“师父,求您救救我吧……”

    “自作孽,不可活,这一次,没人救得了你。”

    可她如今的处境,想活活不成,想死死不了,只能一遍遍遭受报应:“不是,您一定有办法,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好疼啊……”她完全语无伦次,匍匐在贞观脚下,突然仰起头,那张脸布满密密麻麻的殄文咒怨,“您带我回师门吧,那个人一定有办法,她不是从乱葬岗出世的煞神吗,连老天爷都拿她没办法,那这些死人的诅咒算什么,她一定能救我……师父,求您……”

    提及那个人,仿佛一柄利刃刺进贞观心口,刺得他鲜血淋漓:“我收你为徒,是我犯过最大的错,你做下这等罪大恶极的事……竟还敢把心思动到她头上……”

    “有什么不敢!您不是问我怎么清理那些疫鬼的吗?”向盈已经穷途末路,“全被我镇埋在了秦岭的龙脊之下!封印在龙脊尸瘗!天劫地刑之位!”

    贞观震惊的看着她,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待向盈抬起头,却见贞观已是满脸泪水。

    这些年来,即便受尽折辱,贞观都没流过一滴泪,这还是第一次,向盈突然后悔,心头发慌,哀泣的为自己辩解:“师父,我真的没办法,如果不这么做,那这人间就完了,我只能借您的阵法,才能稳住当今的局势。”

    她知道他心软,顾念苍生,见不得生灵涂炭。

    贞观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这身骨架随时都会坍塌散架,他抬头望着虚空,瞳孔涣散,更无能为力:“我死一万次,都不足以向她谢罪。”

    “我自知罪孽深重,洗不清,偿不完。”疫鬼的诅咒她根本吃不消,对付这个师父,向盈自有一套方式,软硬兼施,威逼利用,“您了解我的,倘若,我身上的诅咒不消,一定后患无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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