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云涌
又是一年年末, 建康连降了一个月的雪,寒风萧萧席卷在南齐这片飘摇的山河之上,导致无数人埋骨白雪。天灾面前, 人力往往显得渺小又无助。
皇帝萧锦纶被软禁的第十天,萧静好终是着一身素衣进了宫。
长公主的灵堂里, 远远便能听见里面乌烟瘴气哭声一片, 好不悲伤,近看才知个个嬉皮笑脸, 跪得东倒西歪, 你打我一下我锤你一坨。
她只身站在远处的红梅下发愣,迟迟不肯上前, 心说:你若知道自己死后宫女们是这样“祭拜”你的,只怕是气都气活了吧?
“你来做什么?”
正出神,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萧静好后背冲来, 七分怒气三分杀意!她骤然回头,看见的是张继气到变型的脸, 多日不见,他竟瘦成这翻模样, 胡子拉碴看上去狼狈至极。
她愣了愣, 没所谓一笑, “将军是吃火炮了吗?对我这般嫉恶如仇。”
只怕是萧明玥的死, 让他记恨上了,她这样想着, 又道:“你可是健康的禁军统领, 如今这幅敌军吹阵风都能把你弄倒的模样,可不像你张继。
整个皇城最核心的位置都要靠你来保驾护航,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张继张狂地笑了, “好个冷血九公主,下臣知道,你们都是绝顶聪慧之人,心里装的是鸿鹄之志!她不过是刁蛮任性了些,你何至于……何至于对她如此残忍……”
那日城楼下的画面太过于触目惊心,让他心上流血不止,痛到难以抑制。
那日所有人都被吓得四处逃窜,张继颤抖着双手,解下披风为她残缺不全的身躯遮住风寒,也为她守住最后的尊严!
他八岁进宫,自幼就仰慕她,可惜身份悬殊,这么多年从不敢吐露半句心声,只能默默看着她为褚凌寒思念成狂,思念成疯……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
张继眼眶血红,铁马将军就要落下泪来。
萧静好怔住,且不论萧明玥值不值得他这样,人死即两清,她们姐妹二人之间的恩怨,
从此一笔勾销。
她只是感叹,一个“情”字,让血气方刚的禁卫军统领颓废至此,萧明玥一死,他就跟丢了魂似的,不用千军万马杀进来,大将军就已经把自己先杀死了!可见幕后之人手段了得!
“你是个明白人,我虽与她有矛盾,却也不至于要她性命,更不会以如此阴毒的方式杀她。
希望你睁眼看看如今的朝堂,上面昏庸,下面装睡,还有几个朝臣清醒着?
难道,将军甘心落入别人的圈套,最后不攻自破,让敌人有机可乘?”
张继有些木然。
萧静好接着说:“天灾人祸双管齐下,南齐的咽喉已被人捏在了掌中,国家危在旦夕!若此时你都不清醒,这健康,只怕要拱手让给别人了。”
“什……什么意思?”张继后知后觉,从惊愕中回过神问道。
她说:“你是聪明人,自是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只是希望,你振作起来,不要中计!”
张继顿了顿,又苦笑起来,“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去跟太后说啊,如今可是她掌大局。”
萧静好没来由哂笑,“她只怕也陷进了别人为她编制的美梦里,现在正是她废帝称皇的好时候,何来心思管顾这些。”
张继盯着远处的灵堂出神良久,话虽难听,却句句属实。
南齐——或许真的正在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当年金顶梯一见,这位九公主的雄才伟略初露头角,他那时就已然惊讶,如今再看,羽翼丰满,霸气侧漏,这未来的江山,恐怕……
想了许久,他的态度才稍微有所改变:“公主今日故意在此等我,想让我怎么做?”
萧静好侧眸,神态肃穆,“我要你继续装‘睡’,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但是,心里得保持清醒,暗查皇城内外,到底是哪些势力在蠢蠢欲动。”
对方又思量了片刻,退出半步,对她的态度依然很强硬,却微微颔首,低语说了句:“我愿意这么做,不是为你,只是为了无愧于这身盔甲!”
萧静好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替我感谢一下你这身
戎装。”
见她潇洒离去,他又背对着她喊道:“公主就这么信我吗?”
她笑得越发清脆,语气颇有些老气横秋,“若连你张继都被腐蚀了,南齐差不多也该换名了!”
这一天,她都在东奔西走,尤其关心这次的救灾粮食是谁负责,得知是原本回来探亲却被抓做了壮丁的路琼之后,她才算放心,而且还有悬壶济世的满琦跟着一句救死扶伤,她更是放一百个心。
具她询问,原本赈灾一事到不了他梁州刺史路琼之头上,具体怎么东歪西拐到了他那里的,只怕是,那位圣僧发的力了。
这满朝文武,像路琼之和张继这样危难时刻还能挺身而出的人,确实不多了!
萧静好在这般感叹着,钻进公主府,正赶上吃下午饭。
淑妃见她嬉皮笑脸进门,没好气道:“又去哪里野了?”
她随手拿了个馒头塞进嘴里,直言不讳道:“进宫祭奠长公主,毕竟姐妹一场嘛。”
她看见娘亲对自己欣慰一笑,从容道:“应该的,人死为大,没什么过不去的。”
“确实。”她喃喃说着,坐了下去,就着面前的热汤喝了一口,冷不伶仃说了句:“您当初,知道我要被送去的地方是清音寺怎么不反对?这么远,还不如去五台山。”
“是他们那老主持选中的你,并非我要送你去那里,若知道这以后你跟那湛寂会……当初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淑妃语气加重,看上去有些生气。
萧静好嘿嘿笑道,“我跟他早就没有师徒关系了,您怎么还对他的成见这么大,那晚你们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淑妃答非所问:“此人城府深不见底,非你能驾驭得了的。”
她笑道:“我为何要驾驭他?感情是两个人发自内心的事,若相互喜欢,自会互相谦让和尊重。
如若我连对他都要权衡利弊,甚至连说个话都得深思熟虑思量再三,那你才该担心我后半生的幸福呢!”
“强词夺理。”淑妃白了她一眼,“他非你良配。”
她只笑不语,一般这个
时候,就不该再谈论了,各自立场不同,再挣也是徒增烦恼,这是个父辈与子女的千古难题。
萧静好沉默,抬着碗起身去盛淑妃面前的汤,忽然,她“哎哟”一声惊呼,碗从她手里掉了下去。
下一刻,“哐当”一声响,蝶碗掉去了地上,那么高的桌上摔下去,奇迹般地没碎!
她余光注意了一下母亲的反应,与儿时她打烂碗一个表情,“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
“手滑。”她盯着地上流得满地都是汤水和那个完好无损的碗,淡淡说道。当然,她是故意的。
饭后淑妃去了佛堂,她则留了下来,待蓉蓉带着厨房大娘进来收拾碗筷时,她把装同样多汤的碗从桌上推了下去……“砰”一声,水花四溅,碗碎成渣渣!
吓得其余两人惊慌失措,连连下跪,“殿下,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萧静好呆住,将两人扶了起来,“不好意思,我不是针对你们,甭管我,我手欠,闹着玩的。”
之后她又重复了三四次,甚至用了空碗,下沉速度很快,而且无一例外,全部打碎!
也就是说,刚才她的汤碗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碎的可能很小,除非……中间什么东西拦了一下。那么短的时间内,一般人就算能把碗接住,动作也不会太好看,应该会像耍杂技那样,掂去掂来最后还不一定能接得住。
唯有习武之人,才会有这么快的反应能力,出于本能去接那个碗,却又在电闪火光间把它放开!若还能做到从始至终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此人,不是一般的道行。
母亲是有功夫的,这么多年来,为何要满着她?带她在宫里蛰伏的那十年,真的只为活着吗?
萧静好陷入沉思,又去核实了一些事……有点不想再往下查的冲动。
不知不觉间,她穿过那片竹林,去到了国师府后门,愣愣地站在那里,感慨了起来:
似乎每个人都带着面具,浓情蜜意的师父,至亲至爱的母亲……包括她自己,甚至还有更多的人。
一时间,谁才是那
个有问题的人,她竟不好评论,或许是师父,或许是母亲,又或许——是她自己,可不轮是谁,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她都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即便他们现在都心知肚明,相互猜忌相互怀疑,可该装还得装,该思念的人——她还是会疯了似地想。
重点是,这两个人,她一个都不想得罪。
一个生了她,一个养了她!
她真的太难了,萧静只觉头痛欲裂,她摇头晃脑,抬眸时看见眼前立着颗高高的柿子树,从国师府的围墙外一直延伸到围墙内,这个季节的树,叶子大多都掉光了,只有树干上还剩几个干瘪柿子挂着,跟灯笼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东西有着谜一样的热爱。她无比怀念在清音寺的日子,每年都等着那株柿子成熟,每当那时,淳渊在上面摘,她便在下面接,可是每年她都被砸得浑身是烂果汁。
她还记得,那年在紫柏斋,刚被新官上任路琼之撞个正着,转头就跟师父大眼瞪小眼。
从头发丝到脚底,浑身都是黄黄的烂柿子,那画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掉进了茅厕。湛寂将她从头打量了个遍,那副使出毕生风度才强忍着没把她捶死的表情,萧静好至今难忘。
如今淳渊不在,她便只能自己上手了,撩起袖子就往上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半中腰,眼看着红彤彤的柿子就在跟前,伸手却始终够不着。
“萧静好!”
哦哟,这声音,颇有几分“严父”行头在里面。
她在高处双腿直颤抖,歪头望下看去,那人负手而立站在树下,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又有些匪夷所思,好像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堂堂一国公主,成何体统!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她在心里把他或许会说的话通通念了一遍,嘿嘿笑道:“这树长在围墙外,不属于你国师府的东西,我摘野果,不算偷吧。”
湛寂抬眸望她,青砖绿瓦,白雪纷沓,柿子枝头,是她没心没肺的笑,他喉结动了动,喃喃道:“你何止是
偷果子,你还偷……”
她翘首以望好半响,没等来答案,问道:“我除了偷果子,还偷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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