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心境世界
闻清言不知在这方黑暗天地中枯坐了多久。
起先他还坐不住多久，但好在有着喜欢读书的底子在，这一坐至少还能坐个几个时辰，每到周身寂静之时，便起身活动活动。
而闻清言似乎也发现了这处心境的规律，每次出现令他恐惧的画面前，都会出现一个温暖的身影，有的人他认识，但大多数他不认识，但也不知怎么回事，闻清言觉得这些人都是好人，随后就是一幅幅令人心痛恐惧的画面，闻清言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在此时闭上眼睛静心打坐。
画面真实无比，黑暗中的孤独感也是真实无比。
而每次出现的画面和黑暗寂静交错出现，起先间隔是一炷香的时间，而随着出现的画面越来越多，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而闻清言身临其境的感觉也就愈发真实。
这一次闭眼枯坐，已有三载光阴。
闻清言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在经历这些，开始有些分不清这是真实的还是在心境世界里。
而每次将他思绪拉扯回来的，是那时间逐渐变长的黑暗。
“心境画面的时间和黑暗持续的时间大概是差不多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道理在里面？”
闻清言似乎已经克服了在黑暗中孤身一人的感觉，反而开始思索如何才能破开心境重归现世。
但每次心境画面消失后，闻清言总是会想起当初秦先生给自己照亮这一方心境世界的画面。
是一片墓地，围在闻清言身边的是密密麻麻坟墓，有的有石碑，有的是衣冠冢，甚至有的只是一个小土坡。
每当闻清言想到自己身处在一片墓地之中，就浑身发抖，生怕突然爬出来个什么玩意跟自己谈个大天。
但他在这片心境世界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他甚至想让这片墓地中爬出来个东西跟自己说说话。
有几个七岁大的娃娃遭过这种罪？
闻清言心里叫苦，可是没有办法，不突破心境就出不去。
“也不知道爹娘他们怎么样了。”闻清言拖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突然，一道窈窕身影映入闻清言眼帘，这道身影就连闻清言这种心思纯净的孩童都看的眼睛发直，闻清言觉得她很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不太清这名女子的面容。
“夫君。”女子轻声唤道。
闻清言愣了愣，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问道:“姐姐，你叫我？”
随后闻清言给了自己一下，“不是叫我还能是叫谁。”
闻清言急忙闭眼打坐，但女子的声音不停的在耳边响起，使得闻清言始终没办法进入静心的状态。
“夫君，你看，今年的桃花开得似乎比往年都要好看呢。”
“夫君，我今天试着做了些饺子，你尝尝？”
“夫君，你怎么哭了？”
闻清言没有睁眼，但他的的确确的感受到，自己在流眼泪。
这名看不清容貌的女子俯身抱住了还是小孩的闻清言，附耳呢喃道:“夫君，你说，咱们以后的小孩叫什么好呢？”
突然没了声音，却似乎又阵阵微风吹拂而过，即便闻清言闭着眼睛，仍旧是感受到了些许的凄凉。
他想要睁开眼睛看看，这名身姿妙曼的女子到底怎么了，但当他要睁开眼睛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寒意袭来，贯穿全身，伺机待发，似乎只要自己睁眼，就会立刻殒命。
再次闭紧双眼，任由凉风吹拂，寒意袭身，他自巍然不动。
这次心境画面维持的时间竟莫名其妙的短，在那股寒意消失之后，闻清言微微的睁开了眼睛。
第一次在黑暗中看到了人影之外的光芒。
那是两座衣冠冢，相离的并不远，一个上面插着一柄满是缺口的长刀，一个上面平放着一柄无鞘剑，这两座衣冠冢前，各有两行字，一则狂妄无边，一则飘逸至极。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闻清言开口默念了一变长刀冢前的字句，似乎这座冢听到了闻清言的声音，光芒慢慢的暗淡了下去。
“我乘清风拂云去，落得人间自逍遥。”
闻清言念了念那柄无鞘剑冢前的诗句，随后这座冢也是慢慢消失了去。
“这两句我都挺喜欢的，说这两句话的人，以后应该会成为我的朋友吧。”
闻清言思索着，陡然间，那股莫名的寒意再次没有征兆的侵袭而来，闻清言根本来不及做准备。
“我要死了吗？”
突然，远处光芒大作，那柄长刀和无鞘剑的衣冠冢再次闪烁，长刀与长剑齐齐上升，向着远处飞去，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划出两条光线。
两道声音先后响起。
一道声音浑厚无比。
“想碰他？先跟我走两招？”
一道声音侠气至极。
“还真有人觉得活够了？”
自这两道声音出现后，那股滔天的寒意瞬间退散，长刀与长剑不知过了多久，折返而回，重新回归到之前的位置，两道光芒再次熄灭，心境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闻清言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这一刀一剑，在保护我？”
闻清言不明白，到底是谁，即便是身化枯骨，也愿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闻清言向着那一刀一剑的方向，鞠了一躬，随后双腿盘坐，迎来下一道心境画面。
一个身着白色麻衣的男人，面对着一团混沌之物，此人在这片混沌面前，仿佛沧海一粟，渺小至极，但却又偏偏不敢让人小觑，闻清言并不知道那混沌是什么，但那里面，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气息。
“是刚刚的寒意？”闻清言皱眉道，这次他并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死死的盯着那团混沌之物。
那白色麻衣的男子，转过了头，和闻清言对视了一眼，他伸出手，对着闻清言轻轻一点，道:“闭上眼睛，不然，会死。”
闻清言刚想要说什么，眼皮却不听话一般的合上了，他此时无法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此时的闻清言，仿佛一座雕塑一般。
白衣男子笑了笑，转头对着那浩瀚的混沌之物说道:“跨越十万载光阴去杀一个娃娃，这就是你所谓的大道？”
混沌中传出一道和白衣男子相似的声音，但给人的感觉更加阴冷，“君子贞而不谅，这不是你说的吗？”
随后混沌中传出了阵阵冷笑声:“炎皇，你何必再护着那些蝼蚁，若是舍弃掉他们，你完全可以胜过我，你我这等境界，万物为一，又可一化万物，再创造一个鸟语花香之地不就好了？”
白衣男子摇了摇头，却也难以掩盖他脸上的疲惫之色。
“即已允诺三皇五帝，得炎皇之名，自当护佑天下苍生。”
混沌中再次传出阵阵冷笑，“那可就别怪我了。”
就在此时，那长刀与长剑的衣冠冢第三次绽放光芒，飞到白衣男子身边，悬悬而停，白衣男子震惊的看着这一刀一剑，而混沌中却传来懊恼的怒吼声:“为何无论什么时代你们都要出来坏我好事！”
长刀与长剑嗡鸣作响，化作两名男子，这两名男子一前一后的转过头，看着进入尘封状态的闻清言，笑了笑，长刀所化的男子转过头，对着混沌说道:“斩你，对不住我的兄弟，不斩你，不仅对不起我的兄弟，更对不起他身后的亿万苍生。”
长剑所化的男子看着闻清言的时间略久一些，但也是缓缓回身，说道:“十万年了，我们都累了。”
这长刀与长剑所化的男子，同那白色麻衣的男子齐齐开口，说了句什么，可此时被尘封的闻清言却突然听不到了，他陷入了一个奇妙的状态。
一个好像要开悟，中间却又隔了层薄纸的状态。
这几载光阴所经历的画面，一股脑的钻进了闻清言的脑子，心痛，悲伤，失落，恐惧，无数负面情绪瞬间充斥了闻清言年仅七岁的内心。
闻清言痛苦不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苦，这些明明还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又仿佛经历过一般，一遍遍的刺痛这闻清言，他想大喊，但他做不到，甚至他什么都干不了。
“得其正也。”
秦先生的声音适时的响起，闻清言强行忍住自己内心被无数次撕裂的痛苦，但每次都忍不了多久，他的精神状态几近崩溃，而他所处的心境世界所有的画面都消失无踪，甚至仿佛一面镜子，开始出现了裂痕，似乎要崩塌了一般。
“我不想破开这心境世界了，爹，娘，大哥二姐，我想你们了！”
闻清言不再去想秦先生所说的‘得其正也’，反而放弃了这来之不易的心境世界，他只想出去，只想离开这片让他无数次陷入痛苦不堪的地方。
心境世界的裂痕越来越大，甚至能从破碎的缝隙中，看到一股股浊气与一股股清气升腾而出，当这两股气触碰到闻清言的身体时，闻清言被触碰的地方瞬间消失不见。
痛，钻心般的痛。
闻清言不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他也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死，会不会出不去，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外面的那些人。
“我好想再见见你们，我真的不想死在这里。”
但是心境世界里的清浊二气越来越多，闻清言的身体被一点点蚕食，不多时，闻清言的下半身便已消失不见。
“算了，就这样吧，爹，娘，孩儿不孝，下辈子，我还想做你们的孩子。”
闻清言被腐蚀的地方很痛，但处在尘封状态的他，没办法躲避，也没办法做出任何表情，更无法喊叫出声来释放自己心中的压力。
又过了一会，闻清言被侵蚀的只剩下肩膀以上的地方了，他似乎已经，认命，不再去想任何东西。
突然，那已经破碎成碎片的心境世界中，一片碎片开始闪烁出柔和的光芒，微弱不堪，摇曳不止，仿佛在这十已去九的心境世界中随时会熄灭一般。
但它始终不曾熄灭，它不断的释放这自己那羸弱的光芒，试图唤醒着什么。
过了一会，又有一碎片中，闪出一片光芒，比第一束亮一些，但仍旧是风中残烛一般。
在这第二束光芒出现后，那一片片破碎的世界碎片，接连闪耀出一片片微弱光华，将这满是黑暗的世界照了个通透。
此时的闻清言，鼻子之下完全消失不见，而就在此时，一道道熟悉的，陌生的声音接踵而至，不断的在闻清言耳边呼唤，回响。
“小言，你就这么放弃了吗？”
“闻兄弟，人生难免有不如意，就这么走了，遗憾不？”
“闻公子，奴家喜欢你，但不喜欢这样的你。”
“闻清言，书中道理和世间作为中间的那道鸿沟天谴，可曾跨了过去？”
“妈的，你就怂成这个卵样？老子一刀劈了你！”
“闻小兄弟，人生何处不相逢，后会有期！”
闻清言耳边的声音连绵不绝，即便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眼前周身不断闪耀的光火。
心境世界在即将完全破碎的时候，停止住了。
一只温暖的大手，揉了揉闻清言的头，“我家儿子，什么都熬得过去！”
又是一只手掌，轻轻的摸了摸闻清言的头，这只手纤细而柔弱，但似乎上面有很多不应该存在的茧子，“清言别怕，娘在呢。”
又是两只小手，相互叠在先前的那两只较大的手掌上。
“等你醒了，哥带你去河边捉鱼去，这次哥教你！”
“书呆子，你要是不醒，信不信我把你的书都烧了！”
闻清言笑了，此时他的内心，再无一丝惧怕的感觉，反而安心的很。
心境世界此时开始一点点恢复原状，那粗细不一的裂缝在慢慢消失。
闻清言的身子也渐渐复原。
此时，一双小手颤巍巍的握住了闻清言的手，慌张又略带着些哭腔，喊了一声:“清言哥哥，谣儿来看你了。”
闻清言在心境世界中骤然睁眼，心境世界瞬间恢复如初，此时的闻清言豁然开朗，仿佛心中有一道门被自己猛然推开一般。
不同于之前的漆黑如墨，反而灯火通明，无尽的心境世界中，一座座长满杂草的枯冢上都有一道身影伫立其上，虚实不一，但却都面带微笑。
每座坟前坟前都有一行字，与这些身影一同闪烁着。
闻清言看着这些枯冢上的身影，深深的鞠了一躬。
“小子不知诸位是谁，但今日之后，若是能见到诸位或是诸位后辈，开口帮忙，小子万死不辞！”
在极远处，有一道白色身影开口轻声说道:“你该离去了。”
话音刚落，闻清言便感觉自己坠入了深渊一般，随后意识渐渐模糊。
闻清言感觉此时的他，似乎在掉向一只无形的大手，那双手就在下方托着，等待着他。
闻清言在不停下坠，突然一只枯槁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向着某个方向一扯，在闻清言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对着他说道:
“老夫好像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