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倔强的星尘
等杜若颖蹑手蹑脚回到教职工宿舍时，已是清晨六点半。另一个卧室里，威廉还在熟睡，不过应该马上就要醒了。为了错开洗漱间的使用时间，她决定现在就直接去刷牙。
看着镜子里愁眉苦脸叼着牙刷的自己，她不由得再度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不应该啊，怎么会睡着呢？
首先，以她身为建筑系优等生的熬夜素养，根本就不存在“不小心睡过去”这种可能性。这样说来，就只能是被威廉算计了。但她明明都已经这样谨慎了——昨天她喝的全是自备的未拆封过的矿泉水，饮食方面也是寸步不离的紧盯状态，上床前还特意换了个枕套……难道是他半夜往门缝里塞进来了什么具有挥发性的催眠药物？可是门缝那边她当时也是时刻留意着的啊，按理说应该毫无可趁之机才对。
这可真是太诡异了，难道那家伙会隔空催眠术？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待会儿再把卧室内全面检查一遍好了，说不定藏了什么定时喷雾机关。”她暗想。
正当她洗漱完毕准备出去的时候，威廉忽然出现在了门口：“呀，小颖同学，今天起这么早，看来昨晚睡得不错。”
“是呀，托你的福，睡得简直好过头了。”
“托我的福？”他的眼神中忽然闪烁出愉悦的光芒，嘴角却在努力地憋着笑，这神情简直比平日里那种戏谑式微笑的侮辱性还强，“我对你干了什么吗？”
“……没什么，劳驾您让个路好吗，谢谢。”她向前逼近一步，想要夺路而出，不料他却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小颖同学是不是忘了我手受伤的事情了？待会儿还得麻烦你帮我拧毛巾——”话音未落，他突然将手伸向她的肩膀，并且从中迅速拎起了一根黑色的短发，借着晨光能隐约能看到这根发丝带着些许栗色的光泽，“哦呀，早上的兄妹会面还愉快吗？”
被发现了……
不过，被发现也好。
她记得自己以前在某篇论文里看到过一个受审技巧，作者指出，只有缺乏受审经验的人，才会选择抵赖一切，真正高明的做法应当是不紧不慢地承认大量真实而无用的独特信息，以建立起一种看似可信的印象。反正她早上偷偷出门的事情肯定很难瞒过他，不如就用哥哥打掩护好了。
于是她一边为他打热水和拧毛巾，一边用非常自然的语气向他吐槽道：“别提了，一点也不愉快！不提还好，你一提起这事儿，我就头大得很。”
“发生什么了吗？”
“可恶的混蛋老哥，哎，明明我都大二了诶，难道连基本的恋爱自由权都没有吗……”杜若颖哀叹道，“他居然威胁我，说如果我一天不跟你分手，就一天收不到家里的生活费，一年不跟你分手，就一年都收不到家里的生活费。”
“没想到你的哥哥原来是这么强硬的人。”威廉接过毛巾说道。
“所以——要不我们分手吧？”她突然调皮一笑。
“诶，我没什么意见哦。”他不紧不慢地擦着脸，回答得很是淡然。
“……？！！”杜若颖气呼呼地夺过他手中的毛巾，将它重新扔回了盆里，“好啊你，我就该让你自己拧毛巾的！”
“哈哈哈，小颖同学别生气，我的意思是——我尊重你的选择。”他笑道，“毕竟这个提案的初衷主要还是为了方便你监视我啊，如果你不想这么做了，我们可以随时终止的。而且，自从有了‘视觉翻译’能力后，我现在已经完全能照顾好自己了，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的日常生活会受什么影响。”
说得好有道理，但是——听得她好火大！
被他这么反将一军的话，岂不就变成她在死乞白赖地缠着他了？
威廉啊威廉，你身为一名颇有修养的英国贵族大人，怎么可以干出这么没有绅士风度的事情啊？
“为什么小颖同学看起来这么为难的样子？这没什么好纠结的吧，无论你做哪种选择，我都会配合你啊。”威廉笑了笑，然后低声对她附耳道，“来吧，小颖同学，让我教你。你只需要对我说——我·想·继·续·维·持·恋·人·关·系，然后我就会答应你哦。”
不行，不能总是被他吃得这么死死的！必须赶紧想出来一个漂亮的回击方式！
杜若颖急中生智，迅速开口道：“我其实是怎么样都行啦，但是，如果现在解除恋人关系，会感到困扰的人反而是你吧？”
“哦，何以见得？”
“你现在之所以能和国际知名的服装设计师搭上关系，良好的网络形象是首要原因吧？如果我们分手，新闻里那些满天飞的猜疑很可能会让你被众人视为随意玩弄大学生感情的败类哦，到那个时候，不仅免费的服装定制可能泡汤，连日常生活也会在网络暴力之下变得举步维艰吧。”
“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样一层利害关系。”威廉忖思道，“看来，过于发达的信息传媒果然会引发类似于《1984》般的监视效果么……”
“没错。”
“那好吧，那就委屈小颖同学继续配合我的这个提案了，可以吗？”他向她微微欠身道。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一笑。
“不过，你的生活费怎么办，真的会被断掉吗？”
说到这里，杜若颖当真被戳到了痛处。她也没想到杜若宪这次竟会这样坚决。他向来言出必行。把父母劝入他的阵营，然后断掉她的生活费，这种事情对他而言一点也不难，她知道他能做得到。
从小到大，无论是多么不被父母允许的事情，他向来都纵着她干，从不阻止，甚至还陪着她干，护着她干，不仅会帮她隐瞒，而且还会帮她善后……在他的长期娇惯之下，她简直都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但是这次，他却想阻拦她。
他太敏锐了，果然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吧，这次的事件不同以往，也许比上次让他差点丧命的那个事件还要凶险百倍……
他是对的。
但是，她也别无选择。
“需要我养你吗？”威廉虚情假意地关切道，“虽然我银行卡的余额也……”
“我才不要你养，别小看我！”杜若颖回过神来，坚决拒绝道，“不就是生活费吗，我有手有脚，自己挣就是了！”说罢，她倔强地咬了咬牙，将手中的毛巾用力拧紧，几乎要把它拧得断裂掉。
没想到一大早就被三个男人给轮流气了一遍，生活真是太不易了555……而且还不能哭出声，免得被对面这个死金毛看笑话……
看着她那埋头拧毛巾的小小身影，威廉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气息，那种气息就像是一颗不知道自己光芒有多微弱，反而还想要拼命燃尽自己来刺穿黑暗的星尘一样，倒也有着某种可笑但是却很独特的美感。
说起来，他还真没见过这样一个要强而又可怜的小家伙。大敌当前的紧要关头，不仅被前男友背叛而一无所知，还突然被最亲近的哥哥来了个釜底抽薪，然而她还是固执着，倔强着，盲目地贯彻着她那无谓的原则。真是让威廉都快要有点同情她了。
“对了，”杜若颖突然想起来，“系楼的火灾，是你干的吗？”
“系楼发生了火灾？”威廉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啊，既然你会怀疑到我头上来的话，看来是前天夜里发生的？那还真是恭喜你了……”
“别装傻了，天底下绝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杜若颖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带，“怎么，你敢做不敢认吗？”
“我建议，小颖同学不如直接改名叫笨蛋同学吧。”他微笑道，“那天夜里的火警之后，我俩一起在聿塔待到很晚才回的学校，没错吧？而且，我事先可想不到你会把我推下楼，以至于给我留下这么绝佳的机会，也就是说——我不可能提前算到在那个时间点发生火灾会有利于掩护你进行任务。”
这番严密的反驳让杜若颖不由得缓缓松开了手。
确实，不可能预先安排在那个时间点，因为无法预知任务三会在那个时候被执行。而且这家伙当时带的随身物品她还是很了解的，并没有可以远程联系同伙或者遥控某种机关的可能性。
真的……只是巧合吗？
见她再度陷入了沮丧，他忍不住想要再逗弄她一番：“犯罪本来就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只要结果完美，过程是否合理根本不重要。怎么样，现在算是尝到一次犯罪的甜头了吧？”
“什么甜头啊……”她无力地扶住盥洗盆，苦涩笑道，“这到底算什么……我现在……我现在都有点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犯罪了……呵呵，还不如直接惩罚我呢……表彰会什么的……简直……比惩罚我还难受……”
“小颖同学，从法律层面来说，现在的你并不在被惩罚的范围里。”威廉微微屈下膝，好让自己的视线高度与她平齐，“而且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这种无罪的状况可以一直保持下去，直到你生命的终结。”他凑近她的耳边，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此刻你所遭受的，只不过是一场名为良心的自我拷问而已，它的存在是多余的，根本毫无意义。如果这种自我拷问真的让你这样痛苦，不如稍稍考虑一下，抛弃掉它，怎么样？”
他的轻语仿佛一种无孔不入的催眠，逐字逐句地渗透进来，直达她的大脑深处。如果她能够像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偶一样任他摆布，也许并不会这样辛苦，可她始终都是一副抗拒的姿态。
但人的意志力终归是有极限的，她到底还能抗拒多久呢？
“……过……我吧……”她的头埋得很低，低得看不清表情。
“什么？”
只见她突然抬起了满是泪水的面庞，就像荷叶上滑落的一滴又一滴晨露，双眸源源不断地外溢着极度的苦涩与绝望，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抽干和透支殆尽。
“我求你，求你……”她忽然伸手紧紧揪住了他的双臂，随着一声力竭的哭腔，全身都开始跟着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就像秋风中的满枝枯叶一样哆嗦个不停，“不要再……不要再来诱惑我了……我求你放过我！我已经……我！我——”
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泣不成声的样子，看来这次是真的到极限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威廉轻柔地阻止道，“再说下去，你会崩溃掉的……”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力度温和得像是在护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人的精神，某种程度上和琴弦真的很像，适当的紧绷有助于演奏出更加充满生机的灵魂之音。但如果绷得过紧，再细微的冲击都可能会引发毁灭性的断裂。
看来之前确实是稍稍做过头了一点，他已经将她绷到极限了。绝不能允许她在此刻坏掉，必须让她脑海中的那根琴弦尽快松弛下来才行。
“这次的火灾，我向你保证，不是我干的。”他一边低语着，一边安抚她的脊背，好让她激动的情绪得到平复，“我会和你一起查出真相，向警方好好解释清楚事情原委，然后接受本该接受的惩罚，这样——可以吗？”
「这次索性就再卖你一次人情吧，杜若颖同学，为了任务能继续推进的缘故……」
怀中的小家伙因为剧烈的啜泣声阻塞了喉咙，此刻连一句话语也答不上来。她只好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愿意接受他的这个提案。
还真是不可思议啊，现实居然第二次向她证明了这个奇妙的定理——
哭，果然是一件非常趁手的武器呢。
想到这儿，杜若颖不由得勾起了一抹得胜的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