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姬圆端盆的手一抖,热水洒了一地。
滚水泼在手背上,姬圆顾不得擦,跌跌撞撞跑向谢良辰。
姬圆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只有一个念头——快,快一点抱住他。
短短几尺的距离,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完。谢良辰背对着她,一寸寸转过脖子。
“……良辰?”
男人唇线平直,冷白的眼尾依旧锋利,但那双眼像是被淬过了霜雪,没有她熟悉的烟火气。
他的脚步声很淡,踩在木板上,像一团棉絮。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姬圆张了张嘴,被谢良辰握住手指。
“手,烫伤了。”
姬圆一愣,低头去看手背上的那一片逐渐隆起的红肿。
“我没事,良辰,我——”
“在这里呆着,我去拿药。”
谢良辰平静地说完,越过渡琼转身迈出门廊。渡琼从未见过这么冷的谢良辰,与姬圆面面相觑。
姬圆揉了揉眉心,“小谢节使和苏姐姐还好么?”
渡琼沉默点头。
可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姬圆不忍再问,“你回去吧,这里有我。”
谢良辰要强,他脆弱的样子不会轻易给别人看。渡琼深谙此理,只得轻声道:“若有哪里需要帮忙,麻烦姑娘千万要知会我。”
姬圆颔首,二人就此拜别,那厢谢良辰也拿着药进来了。姬圆正要开口,脚下忽然一空,她被谢良辰拦腰抱起,轻轻放回塌上。
“身体不适,就不要下床走动了。”
姬圆乖巧地点头。
谢良辰抿唇不语,低头沉默地拨开木塞,涂了药在指尖,轻轻按压着姬圆的手背。
姬圆盯着谢良辰的一双剑眉,觉得他在出去的这片刻里像变了个人,青年人的桀骜与戾气被锁进灵魂深处,他此刻是不折不扣的困兽,亲手将自己扔进樊笼。
药上好了,她谢良辰将手指从她腕上撤离,忽地被姬圆握住。
他迟钝地抬起眼。
“良辰,我有点疼。”
姬圆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手。
“你再给我揉一揉,好不好?”
谢良辰闻言,将她的手捧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揉着。姬圆顺势用另一只手盖住他的手背,以更重的力道揉着谢良辰的手心,两人的手就这般紧密纠缠着,谢良辰的手指冰凉,姬圆呼了几口热气,终于将它搓热了。
她手背上忽然一湿。
姬圆抬起头,她的少年面如冷玉,一滴泪自桃花眼淌过面颊,砸在了她心上。
“丫头。”
姬圆立刻应道:“我在。”
她将头靠在他肩上,用力拱了拱。
下一刻,腰肢被一股发狠的力道死死按住。
“我现在有点……”
“嗯。”
“有点难过。”
·
老谢节使去得突然,昭王亲自代表朝廷发布悼文,民间自发撤下灯笼和彩绸。因为杭南正当交战的关键时期,谢家人被特许不必披麻戴孝。
谢良辰的孝服也只穿了三天。
他收到杭南的加急信,得知了父亲的死因。
约谢源在周山对阵的虎威军并非原军残部,真正的残部早已被骆水天骗至南元边境围杀,他们的尸骨如今埋在周山下,随骆水天降敌的虎威军扮作他们假意与谢源的兵过了几招便示弱投诚。
谢源起初怀疑有诈,并未轻易接受他们的投诚。
但是虎威军里有人唱起了那首歌。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谢源年轻时最爱这首歌,自从被软禁后,他再也没有唱过。后来谢良宵独守杭南,思念家人之际,便会教将士们唱这首歌。久而久之,这句词在盘龙军内口耳相传。
唱歌的那人自称与盘龙军的一位校尉是兄弟。
因为战乱,他与兄长自幼分离,所幸两人都从征入伍,再见时已分属不同的军队。兄弟二人约好每三年见上一面,这首歌便是兄长教他的。
谢源望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打马走到他面前,似乎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下一刻,钢刀迅速洞穿了他的腹部,刀刃淬毒,谢源没能活过那个晚上。
行刺之人其兄确为盘龙军校尉,校尉自觉愧对老谢节使,在谢源去的那一晚,拔剑自刎,血染河川。
谢良辰手指轻抚过信纸,背面纹路嶙峋,深可透骨。
他有些明白杀伐一生的谢源为什么在那一刻犹豫了。
谢源是满身风霜的战士,但在那之前,他还是一位父亲。他自认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约定,不得已让尚年少的长子独守边关十年,让次子忍辱负重、披着别人的壳子活了十年。
姬圆几乎每日都来看谢良辰,检查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如果不细瞧,旁人几乎看不出他有任何变化。就连朝夕相处的石凡也照旧能与他勾肩搭背地吃酒。
但是姬圆却知道,谢良辰的伤口分明还在,至今还在汹涌地流血,她拼了命想要捂住,但血水就像穿指而过的流沙,她握不住。
石凡夜里当值时,姬圆会来陪着他。他们安静地面对面躺着,姬圆给谢良辰掖被角,谢良辰闭目搂着姬圆,夜深时呼吸时断时续。姬圆夜里时常醒来,她会鬼使神差地将手伸到他鼻下,明明这个人好好的,她却总想确认他还在不在。
这一日天朗气清,月亮将窗沿照得银光粼粼,姬圆推开巡检司宿舍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她心一紧,小跑着来到床榻边,桌上是谢良辰给她热好的粥和冒着热气的小炒,姬圆将手伸到枕席底下,抽出一张字条。
“今夜不回,勿念。”
姬圆沉默着,喝完了碗里的粥。
·
费双鲤亲手将御笔洗净,一旁的费玄舞拢好一叠奏疏,示意内侍抬下去。
“方才教你的,可都记住了?”
费玄舞道:“记住了。”
宫里人人觉得兄弟二人相处得不错,费玄舞日日跟在昭王身边,一面打下手,一面听他与朝官对议,昔日能把房顶掀起来的小霸王如今变得懂事妥帖,连病中的费无忧也十分欣慰。
费玄舞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趁着没人注意,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
他推开窗,外面一株柳条探头进来,叶色深绿,甚至有些萎靡了。
春天要过去了。
视线扫到费双鲤手边卷好的卷轴,费玄舞说:“今日我去看父皇,他让我问问你辨画的事怎么样了。”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费双鲤封住了宫人的嘴,但费玄舞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宫中这么多人口,万一哪个不长眼的说漏嘴,这该如何是好?
费双鲤将毛笔上的水渍刮干净,说:“下次他再问起,你便实话实说吧。”
费玄舞一愣,“为什么?”
因为他已是强弩之末,知与不知,于时局无碍。
费双鲤与费无忧父子一场,自相认后每日在病榻前无微不至地尽孝,已然全了这份微薄的父子情义。
他道:“总不好让他不明不白地走。”
费玄舞深吸口气,费双鲤教导他要喜怒不形于色,于是他强忍着泪意,说:“册立太子的诏书已经拟好了,对么?”
费双鲤点头。
费玄舞又问:“你什么时候去天山教?”
话音刚落,一阵风呼啸而过,朱漆雕金的殿门向两侧敞开,石砖上映出一道挺拔的人影。
内侍们即刻围上,满殿刀剑指向来人,费双鲤定睛看了看,挥退了所有人。
费玄舞喜上眉梢。
“良辰哥?”
然而他的喜悦只有一瞬,触及谢良辰没有温度的深眸,思念的话被尽数咽了回去。
费双鲤看他一眼,低头又去整理笔架上的毛笔。
“不愧是浮愁,这皇城守卫对你来说形同虚设。”
血红的枪穗在织金地衣上压过,谢良辰穿回了他的绛色窄袖圆领袍,他眸色冷寒,红衣似火。
费双鲤低声道:“其实你不必扛着枪来。”
谢良辰晃了晃枪杆,“怕你不同意。”
费双鲤勾着唇角,“我如果不同意,你就打算硬碰硬?”
“自然,”谢良辰面无表情,“我不介意,自己杀出去。”
“你这是在为难我,”费双鲤抬眼,“我不会拿战事开玩笑,杭南如今是一个主帅也拿不出来了。”
费双鲤插好最后一支笔,口吻宛如他在奏疏上留下的批复。
“传官家谕旨,由谢源之子谢良辰担任盘龙军新一任主帅,即刻奔赴前线,以安我苍梧社稷。”
他笑了笑,仿佛颁下的这道旨意了却的也是他的心结。
“本王还你身份,从今日起,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回谢家人,统领谢家军。”
谢良辰曾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吃过猫猫狗狗剩下的饭菜,听过无数遍费无忧的冷嘲热讽。今夜,他又在这里获得了重生。
费双鲤一字一句道:
“良辰,回家去吧。”
谢良辰一笑,毫不客气地将赤血枪插进地衣。
“臣,领旨。”
浮愁来去如风,谢良辰消失在大殿上,费双鲤忽然想到,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
费玄舞探过头来,“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费双鲤垂下眼睑,烛光映出他半边年轻的侧脸。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他父亲走了。”
费玄舞点头。
费双鲤望向夜色深处,无声在心中默念。
我们都留不住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