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谢良辰犹豫了下,轻轻揽过姬圆的腰身,谁知姬圆没顺着他的意,而是跪坐他脚边,将头靠在他膝上。
谢良辰愣了愣。
“良辰,你信我,什么都没变。”
姬圆没头没尾地说出这句话,谢良辰却听明白了。
姬圆是在告诉他,即便身份从云端堕入泥淖,他的根骨还在,他们之间的感情依然温存。
谢良辰自嘲起来,分明是早就料想到的结局,不意身临其境时竟然还要靠她来开解。
也许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强大。
姬圆却想得明白,谢良辰终究是与她不一样的,不论是在谢家还是禁中,不论是否真的锦衣玉食,他都至少在表面上套着个尊贵的壳子。一朝被贬为巡卒,这下连壳子都没有了,终于将他筑起的自尊碾了个稀碎。
姬圆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你莫不是在可怜我?”
话音刚落,她被一把拉起,坐到了谢良辰的大腿上,腰肢被熟悉的力道箍住。
见他这般,姬圆便知道人已经安慰好了,但是还差一点点。
下一瞬,她将头放进谢良辰的颈间,耳贴着他的锁骨,眷恋地蹭了蹭。
谢良辰浑身一僵,立即将她再往自己胸膛上按了按,死死地圈住她,仿佛要用尽力气将姬圆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姬圆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知道自己这一步没有做错。
他可是谢良辰,强大到在满是荆棘的禁中活下来,又走出去,直至统领一方禁军的谢良辰。
姬圆太了解他了,谢良辰需要的才不是怜悯,是被依赖、被索求。十年禁中生活,封存了原有的身份,让他一度在这片浮沉的海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些感受他说不出口,谢家祖祖辈辈都是铁骨儿郎,他只能将这份卑微内化于心,但在姬圆这里,他永远是能撑起一方天地的支柱。
姬圆感受着谢良辰的呼吸,窗外是寒风呼啸的声音,但她被护得很好,周围萦绕的都是谢良辰的体温。
鼻息渐沉,谢良辰低头望去,怀里的女孩儿已经睡着了。
盆里的水早就凉透了,谢良辰把姬圆抱到塌上,倒掉冷水,拿过姬圆带来的药,敷在手腕和脚腕上。
他手上动作不停,盯着对面的空床发呆。
那哥们儿今夜值岗,明日午时才回来,姬圆睡在这里,没什么问题。
这么想着,他打消了睡到空床上的心思,在姬圆身侧躺下,拉过被子的同时也给她掖了掖被角。
案上的烛灯熄灭,谢良辰从姬圆身后搂住她,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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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姬圆醒来时身侧人已经不见了,房间内还保持着她昨晚布置好后的样子,只是壶里盛着烧好的热水,案上放着一碗粥和几碟清爽淡口的小菜。谢良辰昨晚替她拆了头发,那支青蝶落梅簪也摆在一边。
谢良辰从今日起便是巡卒,要踩着时间在京城巡街,眼下巡检司人手少,他们当差少说也要一整日才能换班。
姬圆勾了勾唇角,先将自己拾掇干净,再慢慢挪到塌边喝粥。
她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见钱玉时说的话,又抽了张纸写下字条塞在枕头下面,告知谢良辰自己今日会去城南地牢,然后便出门了。
年节过去后,京城很少下雪,天气也回暖了些。
姬圆裹着大氅走在路边,因为还未醒神而打着呵欠,这时迎面走来一队禁军。
是侍卫亲军司。
因为马军司在京城街道内也一律不得骑马,所以姬圆一时判断不出他们是谁的人。只是他们这般整齐肃穆地列队行走,难免让行人忍不住纷纷猜测。
待人走远,姬圆问旁边糖人摊的老板:“店家,他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那店家撇了撇嘴,“估计是去抓浮愁吧。”
“哪能是浮愁呢!”一旁正捏糖人的老板娘道,“浮愁多久没出来闹事了,再说他们这么大张旗鼓,人早该跑咯。”
“这不是开年了,我听说侍卫亲军司正内讧呢,”老板压低声音,一脸高深莫测,“步军司自打跟了陈步帅,就不再听邓恩慈的调遣,两司不像从前一般亲了,都抢着立功呢。谁要是能抓住浮愁,日后可是风光无限!”
姬圆不解道:“可是最近也没听说过哪家府上遭窃了呀?”
老板一脸“你不懂”的表情,“那些个高门大户,谁家被偷了会轻易说出来?这才新年伊始就家里遭贼,说出去多不吉利。”
老板娘嘿了一声,“那你这就是无凭无据,太没道理了。”
“怎么没道理,”老板反驳道,“从前那个冒牌二皇子在的时候,京城城防被治得跟铁桶一样,唯一搞不定的就是这浮愁。这不他才落马,这事儿就只能先让侍卫亲军司自己担着。你想想,他们之中谁若是能先把浮愁抓出来,那不就是解决掉连前任殿帅都抓不住的祸患嘛!”
老板娘被他这一番言之凿凿的论断唬住了,她怔愣半晌,转头问姬圆道:“姑娘,要买糖人吗?”
姬圆正听得入神,这会儿反应过来,想了想道:“要两个。”
老板娘赢了声,用糖浆拉出两个漂亮的小人儿,递到姬圆手里。待看着姬圆走远后才一拍脑门,揪过丈夫道:“我还是觉得你说的不对。”
老板正在数钱,敷衍道:“哪里不对了?”
“抓人那都是紧赶慢赶的,唯恐人家跑了,”老板娘振振有词,“你看他们方才迈的步子,一个比一个响,还知道列队,哪里像是要抓人的?”
“那还能做什么?大过年的,总不会去抄家吧!”
“抄家不至于,”老板娘嘟囔道,“不过八成是去挑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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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还是冷,姬圆一路拿着糖人没吃,到了城南地牢时,两个姜黄色的小人儿还是手舞足蹈的样子,一点没化。
钱玉松散地靠在草垛上,见姬圆进来,便随意指了一块地方给她。
“坐吧。”
她看着姬圆手里的糖人,笑了一声,“如今你是京城最不凡的女人了。”
姬圆席地而坐,奇道:“何出此言?”
她懒散道:“你与侍卫亲军司和殿前司的关系都很好,在城南地牢进出自如,我虽当过计相,但自认不似你这般痛快。”
姬圆看了看她气色尚佳的脸颊,好像自打相识起钱玉就是这样的,表情永远淡漠,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除了她的仕途。
姬圆开门见山道:“计相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钱玉早就被革职了,这声“计相”算是姬圆对她的尊重,姬圆敬她是苍梧的第一位女臣,自她之后,也许女子入仕不再是痴人说梦。
她无法为钱玉定下判词,此人是个硬茬,既然苍梧不准女子入仕,她便另辟蹊径,靠一段风流韵事走上仕途。为官后中饱私囊,令人切齿,但她吞下的银子,一半送给了虎威军,一半赈济灾民,一分也没留给自己。
她的一切好似都来路不正,但所作所为又无法让人恨个痛快。
钱玉道:“没什么事,只是快要死了,想找人说说话。”
姬圆挑眉,“我以为你会找官家或者邓恩慈。”
提及费无忧,钱玉眼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姬圆看在眼里,莫名觉得费无忧也很可悲。
“他们都是权势滔天的男人,我死,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我也无甚对他们可说的。”
姬圆道:“此言差矣,你也曾是权势滔天的女人。”
钱玉笑了一声,“我喜欢你的后半句话。”
她出身微末,母亲是食肆里卖酒的女郎,当年费无忧也是个少年,扮作寻常公子与人把酒言欢,第一眼便看中了角落木桌边正在读书的女子,他留心撇了眼封皮上的三个字——《商君书》[1]。
女子不读《女诫》、《内训》,反而研究起变法的论著,费无忧身边正缺人才,当时便鬼使神差地与她攀谈起来。
钱玉年轻那一会儿,气质与闺阁女子很不一样,她不喜欢襦裙,也不喜欢簪花,整日披着文人的青布衫,对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也丝毫不惧,一本书、一支笔,就够她在桌边坐上一天。
所以很难说他们是见色起意,还是惺惺相惜。总之稀里糊涂地有了露水姻缘,钱玉也就此在《百官志》里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她还没告诉姬圆,鼓励陵王向庶民兴办私学,最初是她的主意。
只不过看结局,钱玉的一生应该会被重新撰写,并且改录到奸臣列传中去。
姬圆道:“你既然无甚可说的,那便换我来说。”
钱玉比了比手,“请讲。”
姬圆目光沉沉,“你什么时候与天山教有了联系,凌霜究竟想做什么?”
钱玉一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我来帮你理一理她出山至今都做过什么吧。天山教的势力遍布北境,她先是在那里拿到了我与五州商人往来的账本,连上了陆非之这条线,以此来威胁我和骆水天。随后她又通过陆非之知道了段成玉,故意透露消息给你,借你们之手让虎威军失去火|药|枪。她入京伊始便在京城布置自己的眼线,我本以为凌霜是我们的敌人,可她又向我透露谢良辰有一座青山楼,还向我们引荐天山教的蛊师。”
钱玉顿了顿,似笑非笑,“你说,她的立场摇摆不定,是不是个疯子?”
姬圆拧着眉,凌霜似乎是把朝野倾轧当作了一场游戏,哪一方势弱,她就顺手帮一把。
不过她毕竟不是疯子。
姬圆抬起头,“她的立场从一而终,没有变过。”
钱玉露出了点兴致。
“不管是你们,还是我们这群先太子余党,对陈双鲤来说都是绊脚石。我们两方斗个你死我活,随后让陈双鲤坐收渔翁之利。”
钱玉抚掌,“聪慧,你也该入仕。”
凌霜为什么要帮陈双鲤?因为这是他最开始便提出的条件。否则,他会拒绝在二十五岁之前恢复皇子的身份,让凌霜带着个假皇子当祭品交差。
凌霜来京城,就是因为天山教听到了风声,二皇子的身份有假。她奉姬心茹之命来一探虚实,意味着她再回天山时,必须带回的是真皇子。
姬圆想通了这件事,心里依旧沉甸甸的,她不知道陈双鲤与凌霜之间的约定是否还作数,他说不会伤害先生的约定又是否只是哄她的说辞?
人活着果然有操不完的心。
姬圆看了眼手上还没递出去的糖人,交给钱玉。
“吃吧。”
钱玉微讶,“给我的?”
“你这辈子过得太无趣了,”姬圆道,“让你尝尝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