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谢源是在当天深夜被一纸圣恩赦出府的。
谢良宵在门前亲迎,谢源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儿子,半晌没有说话。
他在府里不好不坏地养着身子,外面的消息一概不知。谢良辰没将兄长的情况知会父亲,所以当他收到挂帅出征的消息,犹如五雷轰顶。
外面的两个儿子要落败到何种地步,才会轮到他来出征。
今夜是除夕,过了子时,谢良宵便二十七了,正当壮年。
谢源上前走了两步,将冰凉的手放在他头上。
谢良宵喉头哽了哽,“父亲,儿子不孝。既未看护好良辰,也没守住盘龙军。”
谢源高大的身躯遮住儿子,拍了拍他的头。谢良宵霎时红了眼眶,他已有十年未见父亲了。
“爹不怪你,辛苦了,良宵。”
谢源开口时声音低哑,姬圆曾在谢府听过他的声音,比那时多了几分沉疴。
“父亲如今身体如何?”
谢源摇了摇头,“尚能一战,不必挂怀。良辰有些日子没来闹,他怎的不在?”
众人一时沉默。
姬圆开口道:“谢节使想去见一见他么?”
谢源循声慢慢地看过来,这个女子的眼睛生得特别,他没见过。
谢良宵抬头,“姬姑娘,你有法子?”
姬圆颔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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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圆和苏诗曼包了许多饺子,耿云智也来帮忙,三个女孩子一起把饺子煮出锅,放进多个食盒里打包好。
耿云智一边从锅里捞着饺子一边说:“最近侍卫亲军司那边有些不寻常。”
姬圆手一顿,“是步军司?”
耿云智摇头,“不,是马军司。这几日他们很忙,在和户部商讨并营后空出来的地该做何用。”
姬圆奇道:“户部怎么不来找殿前司商量?”
“还不是看殿帅不在,觉得我们两个虞侯拿不了主意。”耿云智撇撇嘴,“瞧不起谁呢。”
姬圆思忖片刻,“可是并营的事,不是半年前就了结了吗?”
耿云智说是啊,“不知道他们又搞什么花样,马军司的一个虞侯清点他们空出来的营地时说多交了一块进去,要把它再重新划归到侍卫亲军司下面,这几天正和户部闹呢,大过年也不让人安生。”
苏诗曼道:“为了一块地皮撕破脸,倒是古怪。”
姬圆忽然道:“打听过是哪块地皮么?”
耿云智摊手,“不知,再说这些地皮前前后后都盖了供奉天山神的神观,就算划给他们又能如何?官家还能允许把神观拆了么?”
姬圆默默点了点头,但太阳穴一阵突突直跳。
耿云智见她揉着额角,便将一盏糖蒸酥酪摆在她面前,“大过年的,别想些有的没的,吃完就去城南地牢。”
姬圆收敛了表情,笑道:“回来再吃吧,饺子凉了就不好了。”
耿云智睨她一眼,“你倒是惦记你家殿帅。”
姬圆含笑抿唇,三人装了几盒饺子与谢家父子擦黑去了城南地牢。姬圆向陈双鲤提前打过招呼,今夜狱卒们都被放回家过年,盖因步军司的几位兄弟来顶差,于是他们高高兴兴领了这份好意归家,给了姬圆一众人钻空子的机会。
苏诗曼推着谢良宵,几人步子都有些慢,泥地上发出轮子碾过的声响,谢良辰正撑着墙活动筋骨,他以为只有姬圆一人前来,听见开门的声音便笑了出来,“今夜除夕,来看我了?”
他回眸一愣,与一双甚至在记忆中都淡化了的双眸遥遥相对。
谢良辰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嘴上似有千斤重量。他是世上最聪明的那类人,若说这几日还在思量盘龙军接下来何去何从,在看到谢源的那一刻已经明白了荒唐的现实。
儿子不成,该老子上了。
既然什么都说不出口,谢良辰便转身去拨干草,给大家腾出些位置。
姬圆抓过他手里的干草,看他一眼,“伤还没好全,我来吧。”
她不再说话,把谢良辰往前推了推。
谢良辰其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源。
他恨谢源将自己交了出去,往常像撒气一般会在谢府门前闹事,但因为隔着厚重的府门,他们看不见彼此,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剖开自己的心事。
如今没了那层屏障,谢源时隔十年再见到他,谢良辰长高了不少,一身骄纵的少年气也经由业火炙烤,脱去了燥气,变得更加凝实。
终究是父亲先开了口:“怎么比小时候还瘦。”
谢良辰咧了咧嘴角:“抽条了。”
那厢三个女孩子并渡琼已经扎了数个草垫出来,再抖出一块桐油布把食盒中的吃食摆好,渡琼和耿云智便到外面把风去了。
谢源发话:“都坐吧,不日我便要启程去杭南,咱们说说话。”
姬圆看着谢良辰,比了比口型:你能坐吗?
谢良辰搭住她手臂,姬圆会意,扶着他小心坐了下来。
谢源沉默地看着,倒是品出了些什么。
姬圆自己没坐,端起角落里的食盒朝门边走,谢良辰道:“你去哪儿?”
姬圆道:“送点东西,各位先用。”
她一溜烟消失在甬道里,谢源盯着那蝴蝶似的背影,再看看谢良辰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谢良辰收回目光,道:“这是你未来的儿媳妇。”
谢良宵给苏诗曼夹了一筷子醋鱼,含笑说:“是姬先生的女儿,如今是姚帝师的亲传弟子。”
“姚允山……”谢源叹了一声,“她方才要去哪里?”
谢良辰默了默,“应当是找庄副相去了。”
于是谢源顿了顿,“既如此,我一会儿也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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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培最近瘦了许多,他身体越发不好了,在狱中也无人看管。此刻他与姬圆对坐着,看着盘中的饺子发呆。
“今天是除夕?”
没人告诉他今时几何,他只能根据地上嘈杂的烟火声勉强分辨自己还在人间。
他看见姬圆点头,这才拿起筷子吞咽。起先还在慢慢适应肉糜的味道,随后逐渐狼吞虎咽起来。
姬圆为庄培倒水,轻声说:“您慢一些。”
庄培嘴里塞得满满的,不忘问她:“《万里山河》破解得如何?”
姬圆将一路曲折交代了,庄培尤为震惊:“二皇子居然是谢二?!”
姬圆道:“他很好,是个胸中有谋略的人。”
庄培颓然低下头,“我们都误会谢源了……”
他顿了顿,“你既然有把握破解《万里山河》,寻出宝藏之后,你打算如何?”
姬圆将手垂在膝上,“您为何问‘我’打算如何?宝藏如何用,不是我能决定的。”
庄培笑了笑,“虽然目下无法由你来决定,不过你也会想办法促成此事吧。”
姬圆敢冒着被砍头的风险,两次来死牢看他,庄培已断定她必不是池中之物。
姬圆微微低下头,开门见山道:“我想将宝藏的一半分给陈双鲤。”
庄培握筷的手一顿,“为什么?”
“朝政被四大奸臣把持,他们各司其职,但也各怀鬼胎。良辰为摧毁他们布下的棋盘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但最后收尾的任务,不是他能做的。”姬圆说着一叩首,“我此番前来,除却年节,也是想征得您的同意,将宝藏的一半分给陈双鲤。”
掩埋宝藏是当年四大名臣共同的决定,姬圆既然要动它,起码要尊重在世之人的意愿。
庄培难以置信,他瞪着眼睛怔愣片刻,在姬圆坦然的回望下终于松开了眉头,“你这副样子,的确有你先生的影子。我了解那个老头子,他忠的不是先太子,是江山社稷,否则当初费无忧登基,他也不会默默离开朝廷。”
姬圆的确在选择与姚允山一样的道路,但庄培不希望她落得与姚允山一样的下场。
“允山余生不能入朝,也不得自在,你愿意走他的路?还是像谢源一样忍辱负重,留在陈双鲤身边?”
姬圆道:“不存在走谁的路,陈双鲤不是费无忧,而我也不是先生。当年先生是孤家寡人,而如今我身边却有知己。”
庄培微微颔首,“知己”二字于他而言已是天上月,那些人要么下了黄泉,要么天各一方。
“既然如此,你便按你的想法做吧。”
姬圆俯首道谢,又问:“我已向陈双鲤请求,他登基之后会放您出去,您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庄培一怔,“登基?你的意思是费无忧他……”
姬圆点头,“时日无多。”
庄培张了张唇,没有血色的嘴唇上下嗡动,“我还从未想过会有出去的那一日。”
费无忧没有让庄培下地狱与何家沃作陪,是因为他不想一人独自守着那段血染宫墙的过往,他希望有一个满身满心憎恨他的人,与他一道记得。
所以庄培本以为自己会在囚牢里了结残生。
“现在开始想也不迟。”
话音刚落,二人循声望去,渡琼为谢源推开门,室内漏进一点月光。
庄培牢中的灯火很暗,姬圆终于借着这一线天光,缓解了对黑暗的恐惧。
庄培笑得落拓,“看来今日老友相会,竟要托费无忧儿子的福。”
隆佑朝四大名臣的重逢,居然是以死牢为起点。
谢源先是看向姬圆,“姑娘,代我向允山问好。”
姬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庄培。
“两位前辈,小女有一问。”
“请讲。”
姬圆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沉静地开口:“如若放下执念可保社稷昌盛,但下场是万劫不复,诸位会如何选?”
谢源与庄培对视一眼,齐声说:“自当万劫不复。”
姬圆得到了答案,会心一笑,“小女多谢二位前辈指教。”
庄培反问她:“姑娘,你如何选?”
姬圆抬起头,“自当万劫不复,我心甘情愿。”
姬圆见识了不少人前赴后继,包括她自己。
从半年前为着报恩将自己扔进囚笼,再到看着一张张面孔或死去或残破,她逐渐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强迫自己委身在这座炼狱里。
因为他们本就心甘情愿。
时隔半年,她终于能当之无愧地吐出这四个字。
为苍梧生,为苍梧死,以吾骨做荫,以吾身铺路。
姬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留二人叙旧。
谢源还想对她说点什么,开口道:“姑娘要去哪里?”
“今夜除夕,”姬圆笑了笑,“先生等我去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