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姬圆有九成九的把握解开《万里山河》,但前提是要把父亲做过的修改复原。
她原本琢磨过许久,最初的《万里山河》究竟是什么样子,直到有一日她去找姚允山,先生将她的困惑听了片刻,忽而说道:
“你先画一幅看看。”
那是姚允山与袁枭临行去往潭州之前,姬圆将谢良辰的真实身份交代了,姚允山一时想起还关在府邸的谢源,百感交集。
这一次他没躲着姬圆,大大方方地从神像旁把酒坛子拿出来,一边小酌一边看她提笔。
没有修改过的地方都是照着原来的样子画下来,残缺的部分则全部是姬圆顺手画的。
桥下站着的是个撑伞的姑娘,勾栏旁边不是面摊而是酒肆,漕船上堆着弓|弩和粮食。她惊讶于自己为何画得如此不假思索,就像这幅画原本就该是这般。
姚允山默不作声地打量,姬圆画画时忘记自己时刻教导的礼仪举止,画到关键处顾不得体面,面前这张小塌的位置比较低,她几乎将半边身子伏在上面,全无形象。一缕发丝从簪子里落出来,倾泻在耳边,她随意挽了挽发,一点墨汁沾在了透着微粉的脸颊上。
姚允山想着,这才是那个无拘无束、没有被镣铐锁住的姬圆。
寥寥勾勒出一张草图,姬圆将它捧到姚允山面前。一眼扫过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预料中的东西。
“成了,这幅画无需再改,你进宫后便这么画。”
姬圆不解,只见他一头钻到神像后面,翻出来一堆泛黄的草纸,如数家珍地在姬圆面前点了点。
姬圆睁大了眼睛,这些全部是她儿时的练笔之作,还以时间顺序整齐地码在一起。
那会儿刚长出新眼睛,姬圆还没从伤痛里走出来,整日神色阴沉,姚允山一个没有妻儿的男人实在没辙,两人促膝而坐,他尝试着搭话,问姬圆有没有喜欢做的事情。
姬圆想了片刻说,画画。
于是姚允山便抱了一叠材质不算上乘的宣纸说,随便画。
姬圆那时能有什么想法,满身满心装着心事,脑海里全是父亲的身影,下笔时也自然是他教自己画过的东西。
诡异的是,姬圆在原画改动处画的景象,居然几乎都出自自己这些年零零散散的画作。
姚允山解释道:“我料你爹有一手准备,他既然有时间改画,必然也有时间教你。怎么样,现在明白他为何要你画这些东西了么?”
姬圆拧着眉,“可是,我为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晰?”
姚允山似叹似笑,“因为你这丫头,这几年都白活了啊。”
姬圆一怔。
姚允山抚着她的头,半开玩笑道:“这些年你虽随着为师在五湖四海漂泊,但你从未将看过的景色记到心里去,我说得可对?”
姬圆仔细一想,那些年他们托了居无定所的福,见过不少山川湖海,那是诸多闺阁女子一生也无缘观赏的风景,也养出了姬圆喜欢泡在山野间的性子。
可她会有意识地让自己忘记。
因为她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返回京城,陷进权力倾轧的泥淖里。既然如此,那不该看的风景便不如忘掉,免得日后思念成疾。
人的精神力量居然如此壮大,她真的“选择”了自己的记忆。因为脑海里回忆不多,她只记得当初爹爹教过她画的东西。如今再回头看,居然每一张都蕴藏着宝藏的秘辛。
姬圆鼻子一酸,她在十年里扔掉的回忆,原来都被姚允山找了回来,小心珍藏。
“先生,不要住在寺里了。”
姚允山抬眸:“你要花钱租院子?还是别动用殿帅府的银钱。”
“不用他的,”姬圆笑了笑,“我这几月攒下的俸禄够租一座宅子了,我近日一直在相看,待房契下来了,我接您与袁枭过去。”
姚允山眉眼弯弯,“老夫有生之年居然还能住进阿圆盘下的房子。”
他惬意地饮下最后一口酒,“也算是有人养老送终了。”
·
姬圆的思绪飘得远,回过神来时笔尖正蘸着新鲜的颜料。
她握的是“良辰景”,用这支笔作画最顺手。
姬圆先是取了宣纸来,在原画上盖好,就着被裁剪过的位置浅浅地描出轮廓。案边燃着内侍新供的檀香。一盏茶之前宫婢们刚将正堂撒扫干净,地上还晾着用来压尘的水。
她一时没顾着仪态,画得脖子酸了,便撑起头来,恰巧看见陈双鲤站在门外,盯着院内一株破败的铃兰发呆。
贤妃死后,冷宫彻底无人看顾。她所在的正堂也是勉强打扫一翻才能入座。
姬圆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半边侧脸掩在枯枝下,身上的颜色是这片扬着灰的破败中唯一一点亮色。
他大概没有对娘亲的记忆吧,就像自己一样。
《万里山河》的修复不能一蹴而就,姬圆画好最后一笔,洗净了良辰景放在一旁晾干,立时有内侍上前将画卷收好。
她走到陈双鲤身边,“有个问题想请教殿下。”
陈双鲤回身,眼神像是长长久久地浸在了回忆里,费了些力气才拔|出|来,“你说。”
“凌霜在京城做下的那些事,你知道么?”
陈双鲤沉默须臾,“你指青山楼?”
姬圆目光沉静,她的眸子依旧清凌,似乎还是容不得半点沙子。陈双鲤看了片刻,道:“我如果说不知道,你相信我么?”
姬圆道:“天子一言九鼎,你说,我便信。”
陈双鲤一怔,他今日穿了一件宽袖圆领袍,手指在袖子里微微蜷起。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太常穿武服了。
“我不知,”陈双鲤道,“我与她算是半个合作关系,她在京城,有自己要做的事。”
姬圆垂下眸子,“我能问问你们之间有什么约定吗?”
陈双鲤听罢,低低一笑,“你那么聪明,应当能想到与两年后有关。她要我前往天山教后,向姬心茹提出条件,立她为教主。”
“那她能给你什么?”
陈双鲤顿了顿,过了半晌才说:“给我你的眼睛。”
“啪嗒”一声,姬圆折断了手里的枯枝。
那双灰眸里变幻莫测,或明或暗,或冰火交织,陈双鲤长长久久地看着,倒也不急于她的应答,而是盼着此刻再久一些。
姬圆沉声道:“你可是未来的皇帝。”
“我知道。”
“那你还要去当祭品?就为了一双眼睛,值么?”
她呼吸急切,陈双鲤却笑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也不全然是为你。苍梧,终究要与天山教之间有个了结。”
姬圆立时明白,“你是打算……”
陈双鲤却打断她未完的话,“什么叫‘就为了一双眼睛’?那是长在你自己身上的东西,不重要么?”
姬圆一时语噎。
陈双鲤似笑非笑,“你在谢良辰身边,他就教会你这些?”
姬圆愣了愣,当然不是!
她甚至可以肯定,如果那句话被谢良辰听见,少不得要挨一顿训。
“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教的?”
“成,”陈双鲤点点头,“那我回头把方才那句话转告给他。”
姬圆气急,“你!”
话音刚落,姬圆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成为祭品之后,你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反应依旧那么快,只一瞬便抓住了陈双鲤悄无声息掩盖的漏洞。
他只抿唇一笑,“有凌霜在,我不会死。”
姬圆狐疑道:“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她张了张嘴,还欲再问,这时从门上走来个内侍,朝陈双鲤唱诺行礼。
“陈步帅,官家在前殿议事,您这边若是事了,请随奴婢过政事堂去,官家正候着呢。”
陈双鲤这些日子除了侍卫亲军司的事宜,得空便会在政事堂屏风后听朝臣奏议,他颔首,对姬圆说道:“苏待诏,我先行一步。”
姬圆福身,“步帅慢行。”
“对了,”陈双鲤顿住脚步,“可否劳烦苏待诏去看看三殿下?”
姬圆疑惑地抬头,陈双鲤解释道:“我这几日入宫时见他心情不好,出宫的次数也少了。在下虽有心,但终归身份不适宜。听闻苏待诏与三殿下关系甚笃,他应当对你思念得紧。”
姬圆道:“臣女明白了。”
于是陈双鲤拱了拱手,退到一旁让姬圆先行。待他从后门进入政事堂时,内殿里正议着如何处置谢良辰。
邓恩慈禀道:“臣以为,假冒皇子既是欺君之罪,背后缘由也需细查。若费良辰并非真正的二殿下,那么他又是何人?盘踞着殿前司的位置,又有何意图?真正的二皇子如今又身在何处?”
现在的这个二殿下是谢家子,这是苍梧权力中枢皆知的秘密,毕竟当年就是他们这帮人给费无忧出谋划策,把谢良辰锁进了禁中。
费无忧屈指笑了笑,将邓恩慈的心思看得分明。
无非是除掉谢良辰,扶立幼主。陈双鲤的出现让邓恩慈乱了阵脚,按照原本的计划,谢良辰被送往天山教,整个皇室能即位的只有费玄舞,只要他动作够快,便能赶在陈双鲤从杭南前往京城之间扶植费玄舞登基。
可是陈双提前回到了京城。
他猜不透谢良辰与陈双鲤在谋划什么。
他们二人谁去做祭品?谁留下当皇子?
不论哪一个留在京城,都是养虎为患。于是邓恩慈下了狠心,既然看不清他们的布局,那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的羽翼统统折断。去不去天山没关系,只要命不在了,一切都好说。
陈双鲤知道,若是谢良辰倒下了,下一个就是他自己。
费无忧手背上慢慢起了一层青筋,他压根就没打算自打脸面,剥了谢良辰的那层皮。
他咳了两声,“邓马帅言之凿凿,可有证据?”
他没看邓恩慈,而是转头对蓝颜冰说道:“这件事是蓝中丞起的头,你来说。”
蓝颜冰出列跪下,“启禀官家,此乃民间流言四起,御史台只是照实呈报。若想堵住悠悠众口,需用合血法[1]来昭告天下。”
费无忧挑了挑眉,他是堂堂天子,若因民间谣传便割肉放血,还有何龙威可言?
可是邓恩慈一派正等待着这一刻,一旦坐实他们并非父子,谢良辰只有死路一条。
费无忧看向一旁安静立着的骆水天,此人前两日与谢良宵几乎是在前后脚进京述职。
“骆节使怎么看?”
骆水天抿出一丝微笑,在身侧邓恩慈的注视下,温文尔雅地开口:“此乃官家的家事,臣等无权干涉。”
邓恩慈收回目光,冷笑一声。
以为卖个好,盘龙军的统率权便能落到他手里么?
陈双鲤端坐在屏风后面沉思,给谢良辰泼脏水可以,但摘掉他的皇子身份,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正思考该如何应对,那厢费无忧敲了敲桌案。
“罢了,此事再议。今日叫诸位来,是为了更重要的一件事。”
众人纷纷垂首作聆听状。
“军不可一日无主帅,朕决定让谢源重回盘龙军,挂帅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