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姚允山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袁枭一跃而起,揪住陈双鲤的领子:“你以为自己是皇子便了不起,专程说这种话来羞辱我们?”
陈双鲤淡漠地拂开他,“我若想羞辱你们,何必等到此时。”
姚允山敛了笑,“你把话说清楚。”
陈双鲤保持着笔挺的跪姿,平静地说:“帝师请三思,将来姬圆若真能解开《万里山河》寻到宝藏,官家可会容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活着?谜题解开之际,便是她将死之日。在下可以娶她为皇妃,未来入主东宫,她便是苍梧下一位皇后。”
袁枭喝道:“费无忧果真要立你为太子?!”
陈双鲤冷冷望着他:“不得直呼官家名讳。”
姚允山平视着陈双鲤,神色叫人看不出喜怒,“老夫感念殿下为阿圆着想,但皇后之位,她恐怕无福消受。”
阿圆?原来她小名便这么叫么?
“我知因楚昭一事,帝师与姬姑娘对我有怨言。在下不能以命偿还,唯有许以皇后之位,我会护着她,即便她入主中宫后生活依然可以与从前别无二致。”
姚允山抿着唇,没吭声。
陈双鲤说话时一直跪着,未来储君对反臣卑躬屈膝,若是费无忧看到这一幕,当场便可废了他皇子的身份。
他在救姬圆的命。
“殿下慎言,”姚允山咳了一声,“禁中奢靡,但并非万人心之所向。阿圆心在山野,你这么做,无疑是拘着她。”
灯火拢在陈双鲤清隽的眉眼间,他把头又低下去了一点:“我会尽我所能给她自由。”
袁枭嗤笑,“二殿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让姬圆将来忍受你三宫六院、姬妾成群,还要日日面对着将来逼死她父亲的仇人之子,这叫给她自由?”
陈双鲤闭上眼:“总比失去性命好。”
风透过窗缝吹进屋子里,火炉子里噼啪作响,将三人的面容照得绯红。
姚允山道:“宝藏怎么办?”
陈双鲤猛地抬起头。
“以殿下之聪慧,你认为姬圆破解《万里山河》后会将答案原封不动地告诉你们么?如若拿不到宝藏,你还愿意娶她么?”
“……我愿……”
“你不愿,”姚允山打断他,“殿下,在你心中,费家江山重过一切,否则你不会千里迢迢从杭南赶来。你或许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但那个位子,不允许你心怀怜悯。”
姚允山做了半辈子帝师,对陈双鲤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陈家将忠君思想教给他,所以他不会去掀翻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而是以自己的双手改变它,支撑着它继续走下去。
“还有最重要的问题,殿下需要想明白。”姚允山说,“夫妻是要携手一生之人,殿下可是真的喜欢她,或是喜欢到愿意为了她与官家抗衡?”
陈双鲤身形一颤,手指微微蜷起。
他没回答,而是说道:“既然如此,待回京后,在下会去寻姬姑娘,询问她的意愿。”
姚允山默默颔首,袁枭罕见地没反驳。
直到陈双鲤走远,他才说道:“姬圆有心悦之人,帝师让他亲自去问,是叫他死心。”
姚允山待人走了,这才伸了个拦腰,又变回笑呵呵的样子,“其实当皇后也不赖啊,起码能活着。”
袁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您方才怎么不答应他呢?”
姚允山把手从火炉边撤下来,捋下袖子翻身上塌,背对着他说:“因为不是对所有人来说,命是最重要的。”
“什么?”
“有些人可以为了自由舍弃一切,哪怕他们不再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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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州赈灾结束后,不论朝中还是民间都渐渐响起对侍卫亲军司陈虞侯的赞誉,一些即将在秋闱参与会试的考生借势专程写了赞颂他的文章,一些遣词立意甚佳的文章还被送到了御案上,在禁中也流传开来。
于是费无忧大手一挥,将陈双鲤晋为侍卫亲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人称“陈步帅”。
隆佑朝出了两位二十三岁的都指挥使,但文人墨客并未将他二人视为并驾齐驱,而是在笔墨间一贬一褒。
被读书人骂得酣畅淋漓的谢良辰此刻正在狱中。
费玄斌伏在干草堆上,他发髻散乱,由于被断了大|麻,整个人像被抽干了魂魄,烂泥一般瘫着。
铁门应声打开,费玄斌抬起眼,张开干裂的唇:“来了?”
狱卒为谢良辰搬来一张长椅,奉了蜡烛,他没坐。
“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费玄斌仰着头无力地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会急着来看我的笑话。”
谢良辰半倚在墙壁上,这是他年少时就惯有的姿势,看似漫不经心,但那其实是对万事万物都游刃有余的一种态度。
“我没那么无聊。”
此言一语双关,费玄斌怔了怔,说:“是了,从一开始,无聊的人就是我。”
若他从前没有在杭南暗算谢良辰,便不会瘸腿;若他没有去吸那大|麻,便不会落得个被所有人抛弃的下场。谢良辰看似睚眦必报,却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吸大|麻吗?”
谢良辰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因为我不知道那是大|麻,钱玉当初找到我时,只告诉我那是要为父皇呈献的天山教丹药,若我肯先替他尝试,一定会让父皇动容。”
他顿了顿,笑道:“这样便能多看我两眼了。”
谢良辰剑眉蹙起,“官家这些年吃的丹药,其实都是大|麻做的?”
“是,你以为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我只恨自己知道得太晚,早已身陷泥潭,还不敢对父皇言明真相。当初劝他吃那些丹药,也有我的一份功劳。若他得知自己吸食大|麻,今日我便不在牢狱里,而是刑台上了。”
“邓恩慈他们想做什么?为什么给官家吸食大|麻?”
“一开始是想控制他的,”费玄斌疲惫地趴在草垛上,“但是你知道,父皇有几分血性在。即便被丹药摧残,还是残存了些理智,不会完全受他们摆布。”
谢良辰一哂,事到如今也不知该不该庆幸费无忧的那几分血性。
“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除掉父皇。”费玄斌沉声道,“父皇已经亏了身子,这些日子全赖着这些丹药提神。一旦他们偷偷将药换掉,父皇绝对撑不住。届时他们便可以另立新主。”
“费玄舞?”
“不错,”费玄斌自朝一笑,“我是个瘸子,你不受摆布,只有老三年幼。”
谢良辰站直身子,“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觉得我会救你父皇?”
“于私来说,你也许恨不得杀了他,”费玄斌咳了两身,靠着草垛轻轻喘气,“但我其实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朝政把持在那群人手里。”
“所以,你一定会阻止他们。”
谢良辰不置可否:“继续说。”
费玄斌续道:“而且,他们为了确保将来登基的人是老三,已经在设法拉你下水了。谢良辰,你的处境很危险。先前你在集英会上行刺,将军器监的锻造师送往杭南私造兵器,这两项罪名已然够你下狱。接下来他们打算揭发你假扮皇子,届时就算父皇为了天山教保你,但众怒难平,说不准难逃一死。”
谢良辰道:“他们要如何揭发?”
“蓝颜冰。”费玄斌静静吐出三个字,“你与四大奸臣争斗已久,除去远在鲁南的骆水天,邓恩慈一直没动蓝颜冰这枚棋,就是在等着给你最后一击。”
蓝颜冰是御史台之首,若他出手,谢良辰的确会被泼上一辈子也洗不清的脏水。
谢良辰勾了勾唇角,“可是,当皇子并非我意。”
“嗯,是父皇的意思,不过他不会承认。”费玄斌似叹似笑,“我母亲是宫女出身,身份低微。从前我不懂如何讨父皇欢心,得知你要进宫,还怕过你会夺走父皇对我仅剩的那点关心。”
“所以你看,其实你我都是可怜人。”
谢良辰听罢,缓缓蹲下身,“我还是没想明白,你为何会告诉我这些。你父皇已是苟延残喘之躯,我救不了他。”
费玄斌摇了摇头,这是这对“兄弟”二人第一次平视彼此,往常都是费玄斌坐在轮椅上,仰视着谢良辰。
“我是在赌,赌你和邓恩慈谁会成功。”
“我是个俗人,一生渴求除父母之爱,便是荣华富贵。若你铲除了四大奸臣,我想求你保我一份尊严,我不愿再做个看权臣脸色的废物王爷。”
谢良辰眉梢一挑:“就这样?”
“是。”费玄斌点头,“我想体面地活着。”
“你似乎忘了,我要么会被送往天山,要么就是被揭发为假皇子,保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原来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会投靠邓恩慈,”费玄斌匍匐在谢良辰脚下,此刻却不觉得羞耻,“但我在牢中这么多日,邓恩慈几次派人想暗杀我,都被拦了下来,若我猜得不错,是你的手笔吧。”
谢良辰一嗤:“倒是难得聪明一回。”
“呵,所以我愿意赌,”费玄斌挣扎着爬起来,“我要活着走出去,我用你那颗被藏起来的仁心来赌。说实话,谢良辰,我至今还是很讨厌你,也对你所谓的善良嗤之以鼻。但是我觉得,依靠你能让我活下去。”
他想不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在一层层纨绔浪荡的外壳下包裹着一颗仁心。他宁愿理所当然地恨一个恶人,也不愿意在绝望中受到他的恩惠。身处牢狱多日,无人关心他的处境,只有当初这个断了腿的人伸出了援手。
谢良辰站起身,“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他平静地看着费玄斌,墨如点漆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你真的喜欢姬圆么?”
费玄斌一愣。
“我不喜欢她,”他斟酌着说,“不过我在看见她时,会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谢良辰抬眸。
“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就像我的腿一样,在世人眼中都是一种残缺。其实那时我在宫中初遇姬圆,以为她会是那个怜悯我的人。”
谢良辰沉默片刻,“你也觉得她的眼睛是一种残缺。”
费玄斌抬起头,“难道不是么?至少我觉得,若是她的眼睛能同我们一般,她一定会高兴。”
谢良辰点点头:“嗯,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