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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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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城去校场需要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姬圆与谢良辰一人一匹马,在水泽边不紧不慢地赶路。

    姬圆稍稍落后他半步,谢良辰回头,见她唇角微勾,望着对岸出神。

    他不动声色地放慢速度:“在看什么?”

    姬圆今日似乎心情不错:“那边有几株飞燕草。”

    小溪对岸堆着卵石,在一片粼粼的光中盛开着几丛淡紫色的花束,晨露缀在花瓣上,像姬圆一般清透欲滴。

    谢良辰道:“想要?”

    他作势要翻身下马,姬圆连忙拉住他:“别,它们生长在那里,这样就很好。”

    自由自在,逍遥山野么?谢良辰默了默,将姬圆的手握在掌心。

    姬圆动了动手指,没抽出来。谢良辰心里合计一番,看来她今日心情的确尚佳,竟然变乖了。

    她一乖巧,他便想得寸进尺。但是探及她指尖冰凉的温度,只得叹了口气,加重了握紧的力道。

    姬圆忽然说:“谢良辰,我想唱歌。”

    谢良辰讶然了一瞬:“好啊。”

    “我唱得不好听,你多担待些。”她清了清嗓子,浅唱低吟随着曲水流淌:“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谢良辰嗤笑:“你才多大,怎么开口便是这么老成的诗?”

    姬圆反问:“你没听令尊唱过吗?”

    谢良辰顿了顿,黄昏的光穿透雾霭,以暖黄的笔调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姬圆仔细以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忽然生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求,她想找回她的眼睛,想要看一看色彩鲜活的谢良辰是何模样。

    不像现在,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沟壑。

    “听过,”谢良辰说,“他一喝醉,就喜欢唱这首歌。唱得难听倒也罢了,还非要到舟上去吆喝,累了便睡在里面,倒是扰了河鱼清眠。”

    杭南多江河,谢源平日除了打仗就是练兵,唯一一点爱好就是喝酒。他有个习惯,醉了便到舟上去唱歌,仿佛唱着这首歌,划着这艘船,他就能一路漂到京城,见一见聚少离多的好友。

    谢良辰小时候身子弱,却又不老实,常跟在谢源身后玩水。谢源唱歌,他便把双脚泡在河里,一边听一边逗鱼,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起床晨练的谢良宵便会自觉地把他们捞回家。

    “到了。”

    说话间已行出山谷,视野豁然开朗,一碧如洗的苍穹下是无垠草原,殿前司操练的口号响彻天地。一阵疾风压过草尖,姬圆被扬起的飞叶迷了眼,呼吸随之一滞。

    渡琼双手叉腰立在高台上,颇有几分少年将军的威风凛凛。

    “良辰刀法,再练十遍!”

    将士们高声应是,大汗淋漓的脸上笑容恣意,偶尔露出几排牙齿,衬得他们肤色黝黑。

    姬圆好奇道:“什么是良辰刀法?”

    谢良辰扶了扶额:“他们胡乱取的,我懒得改,就由着去了。”

    那套刀法是他手把手教授渡琼,渡琼自习得后便对之念念不忘,吵嚷着要给它冠上名字。他抱着刀合计了好几日,叫“费氏刀法”恶心人,改称“谢氏刀法”又不可能,他大概的确缺一点取名的天赋,干脆叫作“良辰刀法”,并且迅速被殿前司班直们口耳相传。

    姬圆的印象中,军中操练都是相当枯燥的,但是费良辰自己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渡琼又是一个活宝,所以他们手下的班直也含了朝气蓬勃的面貌。

    难怪殿前司能与侍卫亲军司的步马二军平分秋色,原来是自有一股浩然气韵在支撑。

    “丫头,你笑什么?”

    姬圆眉眼弯弯:“这名字取得好。刀法凌厉,‘良辰’二字却意蕴美好。”

    就像谢良辰这个人,从发丝到指尖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但他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便像一团永不熄灭的光。

    只可惜被夸赞的人并未察觉,他只皱着眉将她拉近了些:“一群糙汉练刀有什么好看的?你都盯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姬圆笑了笑:“就是好看啊。”

    谢良辰眸色一暗:“有本帅珠玉在前,你居然觉得他们好看?”

    姬圆挣开他的手,好整以暇地拉开距离:“你又没在我面前练过刀。”

    很奇怪,自从挑开了身份那层窗户纸,姬圆不再抗拒他的靠近,两人之间的每一次接触都是水到渠成。

    谢良辰剑眉一挑:“这世上能看本帅舞刀的人寥寥无几,你要是想看,得付报酬。”

    姬圆道:“你想要什——”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良辰揽进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膛,感受着细微的震荡:“以身相许,怎么样?”

    姬圆又好气又好笑,闷声道:“殿帅就别开玩笑了,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谢良辰一声轻笑,安排她在廊下石凳上坐了。他们所处的位置视野极佳,既可将整片校场收入眼底,又远离人群,可以安静地聆听彼此。

    “丫头,你想知道什么?”

    那可就太多了。姬圆斟酌了片刻:“还是先说说你为什么会变成二皇子吧。”

    天有些凉,谢良辰命人取来斗篷披到她身上,又递给她一只手炉,才说:“费无忧的皇位来路不正,起初天山教并不肯认他这个皇帝,但你可知他为何又安安稳稳坐了十年龙椅?”

    姬圆道:“因为他以自己的儿子为祭品,与他们做交换,而你就是他挑中的祭品。”

    “准确地说,是天山教挑选了祭品,这不是费无忧能左右的,”谢良辰眸底暗流翻涌,“他们挑选了年纪最合适的二皇子,但他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便要瞒天过海,用别人的儿子做替罪羊。”

    姬圆并不惊讶,只是眉头微蹙,那是猜测被印证的神色:“那为何……偏偏是你呢?”

    谢良辰一哂:“因为我不仅与那二皇子同岁,而且从小养在杭南,京官无人见过我。若从冷宫里爬出来的是我,也不会有人质疑。”

    “更何况,我爹向他投诚,他为了试探谢家的诚意,就逼他交出一个儿子。”

    姬圆瞳孔一缩。

    谢良辰抬眼望着碧色的苍穹,嘴角挽起悲凉的讽意:“我,就是那个被交出来的儿子。”

    ·

    “我不要进宫!我不想当什么皇子!”

    年幼的谢良辰在船上上蹿下跳,他疯起来简直没边儿,谢源只得把他按下,耐心哄道:“当了皇子,禁中就会请最好的大夫来调理你的身体,你的身份也尊贵无匹,届时有你耍不完的宝刀宝枪,这不好么?”

    那时的谢良辰还看不懂父亲眼中的阴翳与挣扎,只是倔强地说:“那又如何?当皇子就是认贼作父!我自己的爹还好好的,凭什么要孝敬一个陌生人?!”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父亲,这被刀剑铸成的男人忽然用粗粝的手掌捂住眼睛,半晌无言。

    谢良宵面露不忍:“爹,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谢源捏紧了拳头,声音沉闷:“这是我与何相的约定!我必须假意投降留在京城,骗得费无忧的信任,待得三殿下登基的那一日,清君侧、除奸臣,报仇雪恨!”

    他必须忍辱负重,为了让费无忧相信他的诚意,哪怕要交出自己的儿子,他也只能故作痛快的答应。

    谢良辰大惊失色:“什么约定?爹,你要做什么?!”

    谢源只是勉力笑了笑,像天下所有慈父那般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良辰,你记着,从今往后,你的父亲姓费。而我,是你谢叔叔。”

    ·

    原来谢源从未背叛先太子,他以另一种方式与他们站在一起,屈辱又磊落地活着。

    谢良辰无知无觉地诉说着,面无表情的脸宛若超脱的佛子,但姬圆却能理解,这是对伤痛的麻木。

    谢源骗了他,也骗了谢良宵,没有告诉兄弟二人谢良辰会被送去当祭品的事实。谢良辰被人强抱着入了禁中,当夜便被告知自己的命运,他没有嚎啕大哭,而是一个人在床榻上枯坐了一整晚。

    父亲在亲情与使命之间,选择了后者。

    谢良辰大闹禁中,拒绝费无忧要给他换一个新名字,他把刀抵在脖颈上,以命要挟费无忧,小小的身板仿佛蕴着无穷的勇气。

    你敢让我忘掉自己,我便要你永远坐不稳皇位。

    费无忧嗤笑一声:“罢了,让你随了费家的名字,朕也觉得恶心。”

    谢良辰曾经还宵想过,父亲会来接他,直到得知谢源被软禁,他又一次独自坐了一整晚。

    爹,若是你料到今日的结局,还会像当初一般把我扔进这樊笼么?

    谢良宵得知真相时与谢源大吵了一架,十里八乡为人称道的谢家大少爷第一次和父亲翻脸,后来他入宫觐见二皇子,以臣子之礼跪在他脚边,连发丝都是颤抖的。

    “臣会保护好殿下。”

    谢良辰只是笑,亲自扶着他起来,眼里的光散失了大半:“哥,我也会保护你。虽然我不能再离开京城,但我会想办法从军。你再等我几年,等我当上将军,我便是你在皇都最坚固的盾。待你根基稳固了,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只是我不想当祭品,我想回家。

    谢良辰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的嬉笑玩闹不再单纯,而是变成一副坚不可摧的壳子,化作他步步为营的铠甲。良辰不再是美景,少年不再是赤子。

    姬圆的视线逐渐朦胧,她探手握住了谢良辰的指尖,想要透过这一点温度触摸十年前的那个少年。

    怪不得他是谢家人,却讨厌先太子;怪不得他是个天之骄子,却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他与她一样,都是被逼来的。不过谢良辰应该比她更难受一些,姬圆可以用报恩为粉饰强颜欢笑,但谢良辰,他连个借口都寻不到,独自与血淋淋的事实斗争了十载。

    谢良辰感受到指尖微凉的温度,愕然侧头,猝不及防地陷进姬圆水润的灰眸里。

    她的眼睛真美,像一幅真正的水墨画,万千景致在这双眼中被涤荡干净,余下赤条条、清凌凌的原貌。

    姬圆其实早就有了想要触碰他的欲望,但碍于对谢良辰身份立场的猜测,时时刻刻在心里设下一道防线。如今终于解开心结,她忽然想抱抱他,给这颗孤冷的心带去一点温暖。

    她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姬圆双手轻轻环在他腰间,她还不太熟练,拥抱的姿势中规中矩,像小猫怀抱着树干,衣衫相贴之际,并未有暧昧流连。

    谢良辰缓缓闭上眼,在相拥的那一刻奇异地与她心灵相通,明白这是一个多么来之不易的拥抱。

    没有任何所求,仅仅是最纯粹的安抚,她只是不求回报地想要温暖他,仅此而已。

    谢良辰回拥住怀中的女孩,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十年蹉跎都是为了今日的拥抱做准备,那么他情愿受这份苦,并且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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