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拱火(二)
出乎连澜意料的, 越朝歌居然对这位“劫持者”不抱敌意,态度甚至超乎普通男女之间的亲昵。
他眼皮一抽,正待组织语言。
只见越朝歌回过头来, 勾着妖冶的唇, 笑得肆意, “连大统领, 本宫以为,上次在骊京郢陶府, 你私自放走兰汀, 该长些记性才是, 没想到还是这样自以为是。瞧见了吗?”
越朝歌抬起手臂,拍了拍越萧的脑袋:“本宫不是被劫持了, 收起你的一片‘善心’。”
连澜面色一僵,随即整张脸憋红了,膝盖一折,哀哀求道:“还请长公主三思!”
越朝歌道:“思什么?”
连澜喉间一堵, 差点说不出话来。急迫之情冲荡大脑, 当即他也考虑不了许多,出口便道:“陛下对您赤诚之心天地可鉴,疼您宠您,谁人能及?此子又是何德何能得您青眼,不过是和我一样, 不,他甚至是个比我还不入流的杀手, 带着长公主一路逃遁到此,要长公主冒掉脑袋的风险!还望长公主三思!”
越朝歌见他当真冥顽不灵,脸上笑意微敛。
“不入流?连大统领这是在质疑本宫挑人的眼色?”
连澜一顿:“臣不敢。”
越朝歌道:“不敢就好, 无论你是什么心思,本宫望你好好掏掏自己的脑袋,想想你今日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事实当真如此,还是你只愿看到如此。至于我们阿萧何德何能,本宫心里有数,倒是你,不该攀比打压的人,就别攀比打压,你也攀比不过,打压不了。知趣些,对你,对你的陛下都好。”
“阿萧,”越朝歌说完,回过头来软绵绵唤了一声,“肚子饿了。”
柔声如丝,眼波楚楚。
越萧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若非她刚斥完连澜,他都要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处。
相比铩羽而归的连澜,得到越朝歌维护的越萧风采卓然,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失败者。他抱着越朝歌绕到听涛榭里,就着她在怀里的姿势,长指一勾,捡起两只小巧的绣鞋,而后沿着九曲回廊走远。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厨下,偷摸摸地让掌厨现做了两碗凉粉。
越朝歌吃得欢,越萧就吃得慢些,不一会儿,越朝歌面前的玉碗就见了底。她含着勺子,笑眯眯地抬头看越萧。
她鲜少这样小女儿姿态,越萧又恰恰最吃这一招。
果然,眼下越萧眼神立刻柔和得有如汪汪秋水,嘴角带着笑意,把面前还有大半凉粉的玉碗放到她面前。
越朝歌露出了明显开心的笑意,拿着玉勺挖了一勺,一边吃着,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去素庐的时候,听孟叔大声说什么‘坐镇天下’,是哪里出了纰漏了么?”
越萧刚要帮她别起鬓角的碎发,闻言手僵在半空,语气平静极了,状似无意地问道:“你都听见了?”
越朝歌仰着头,由着他捋额前的碎发,道:“就听见了这么一句,你们在说本宫不能听见的么?”
越萧一愣,目光从她逡黑好看的瞳仁移向鬓角,有些无奈道:“有什么是你不能听见的吗?”
越朝歌手一顿,心里怦怦跳起来。
以前也不是没有和越蒿相互试探过,但都没有和越萧这样心惊胆颤,生怕一不小心说出些让他生疑的话。
越萧太聪明。
他打定主意不想让她知道,她也不能让越萧知道她知道。但那时那景,她都已经走到门前,全然没有听见也不大可能。
是以方才故意漏了个底给越萧,佯装自己到的时候恰巧听见了最后几个字,以消除他心里的疑虑。不知是哪里出现了破绽,或者越萧原本就没有把握她听见了多少,竟然反试探了过来。
越朝歌走了个神,拿勺子的手在空气里僵了半晌,忽而听越萧道:“不开心了?”
越朝歌眸子一动,摇摇头。
越萧道:“好——我说。”
“我们那时是在商量应该如何稳住十万潘军的问题,襄州诸葛意的人马不日就要抵京,潘军虎踞津门,是个头疼的问题,我无法下决断,孟叔斥我如此优柔又怎么坐镇天下。”
越萧说谎的时候,无论表
情再如何镇定,面对她的时候,眼神一定会有闪躲。他方才没有迎着她的目光,转而飘向井边的银杏。
越朝歌的眸瞳黯了一瞬。
转眼,她笑起来,仍是那副鲜活的样子:“最后呢?打算如何?”
越萧收回视线,看向她好看的眼睛,道:“以前同你说过潘军分裂成十支,我打算分而治之,投诚的,事成之后论功行赏,功高的授将军印,封千户。不投诚的,以手下兵卒为赌,与念恩比试,能赢了,兵卒和家人尽数带走,输了的,留下项上人头。”
越朝歌凝眉:“潘云虎父女会允你这样做吗?”
越萧道:“他们眼下不是在旧都吗?”
他的眼神饶有深意,越朝歌看了半晌,恍然大悟,勾唇而笑。
越萧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潘军积弊已久,每次整顿都是治表不及里,才让我有机可乘。潘云虎在此关头,离了津门,近乎于主动放弃了手上十万大军的掌控权。”
越朝歌笑道:“他来津门,不会是逼你做他上门女婿的吧?”
话音刚落,院门前就匆忙走进来一个人影。门房来报,说大门前潘云虎带着百担彩聘,要见越萧。
越朝歌一语成谶,闻言丢了勺子,差点笑出泪来。
恍惚间见越萧身上的气势沉冷下去,她收了点声,仍旧笑得停不下。
越萧黑沉着一张脸:“很好笑么?”
越朝歌停了一瞬,点头,仍笑得前俯后仰。
越萧黑眸里风云翻涌,抬手拦腰一扣,把不知死活的越朝歌卷到腿上按住,压住她钗影动荡的后脑,侵近脸去。
越朝歌笑声未绝就转成了惊呼,不过片刻,惊呼又转为时疏时放的喟叹。越萧这个吻带了些风雨倾盖的惩罚意味,来得又凶又狠,舌尖的酸疼像是画本子里化骨的药水,顺着血脉惊动每一处末梢,越朝歌觉得骨头簌簌而酥,整个人有如飘在云端,甚至连指尖都没有知觉。
苦的是一旁站立的门房。
一边是催命符一样的上百担彩聘,一边又是这
样让人脸红心跳的场景。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交缠的两个人总算松开。
越萧埋在越朝歌颈间,深深嗅了一口,哑声喟叹:“姐姐好香,好软。”
越朝歌被勾动了。
她在此事上从不甘示弱,知道越萧绝不会现在对她下手,便放肆起来,坐在他腿上,攀着他的脖颈蹭上去些,凑在他耳边道:“弟弟好嗯——”
最后一个字,她用一声深重的鼻音回应。
越朝歌能明显感受到越萧身子陡然绷紧,随即,熟悉的危险感蓬勃窜发,在不知名地方昭彰威胁。
越萧的手逐渐用力,额角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希望大姐姐今夜也能嗯得这般轻松。”
越朝歌的脸陡然蹿红,扒拉开他的大掌,退出他的怀抱。
秋风吹过,带走她脸上的热意,仍留着燎原的余热,烧得她整个人都飘忽起来。娇小的心脏仿佛胀得无限大,变本加厉地撞击着胸腔。
她偷偷抬起眼看像越萧不凡的侧脸,却恰恰撞进他不怀好意的眼眸。
“今夜的事,今夜再说!”
越朝歌看向前方,鼓起勇气说了这样一句。像是守疆不屈的女将军。
越萧沙哑着嗓子发出警告:“大姐姐再撩我,可就等不到今夜了。”
越朝歌想起头一夜的种种,眼见着越萧似乎当真就要崩不住,她的退缩里裹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憧憬,下意识逃避道:“外头还停着百担彩聘,你先去解决了再、再说。”
越萧道:“好。”
半晌,他仍然没有动静。
越朝歌有些瑟瑟:“你怎么还不走?”
越萧垂头,视线越过胸膛,示意般往下看了一眼。
越朝歌顺着视线看去,眸光尚未触及就立刻弹了回来,她强装镇定地舀动碗里的凉粉,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那个……凉粉真好吃。”
凉粉真好吃。
越萧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起身,理了理长袍前摆,道:“我去去就来。”
越朝歌的视线一直钉在碗里,闻言抬头,摆摆手,“快去。”
越萧俯身在她
额前落了一吻。
挺拔悍利的背影消失在廊院之后,越朝歌才算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碗里的凉粉也不再动了。
盯了桌面半晌,她重新挺直起身,唤来远处站立的碧禾:“去瞧瞧孟连营大人在做什么,若是没和越萧在一处,就把他请来,说我有要事要问他。切记,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彼时孟连营正在孟夫人的厢房里凝眉沉思。他读过孟行义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了四个字:一切从速。看得出来是慌乱时写下的,加上他从夫人口中了解到的,只怕骊京那头留给他们的时间越发紧了。
听闻越朝歌来传,孟连营觉得意料之外,稍一作想,联系到素庐里与公子的那番谈话,又觉得情理之中。
他借口要帮夫人拿些吃食,随着碧禾来到厨下的时候,越朝歌正若有所思地撕着银杏枯叶。
见孟连营来了,她也不绕弯子,抬眼问道:“孟叔,你们在素庐的谈话,本宫听了大半。本宫只问你一句话。阿萧惹越蒿深恨已久,他不能入骊京,那就非本宫去不可吗?”
孟连营微微一愕,没想到越朝歌这么直接。
他捋着长须,目光深远:“不是非长公主去不可,只是长公主去,大局可控些。不瞒长公主说,臣也是可去的,只是臣入了骊京之后,不出三日,脑袋就要被挂在城门口,再送个人入京,再稳个三日,脑袋又被挂上去了。老臣不惧死,忠肝义胆之士,也不惧死,可若是这样行事,待到我们打入骊京,望着城门口一排大将的脑袋,叫公子麾下拼杀的将士又如何作想?百姓看着拿一排脑袋,民心又何向?只会觉得我们势弱,不敢支持罢了。”
越朝歌知道他说的话没有作假和推诿的成分。越蒿许久之前就一直在寻错处要把这些先帝近臣赶尽杀绝,只是碍于声名不敢明目张胆,眼下若是他们入京,就等于白白将把柄送入他手里,诛杀所谓的反贼,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再者,太多人入京,泄露了多少这边的机要,我们实不可控。我们每一
步都如履薄冰,实不该在这样的事上太过冒险。自然,臣也不是非要长公主前往的意思,公子也是去得的,公子若是去了,老臣在旧都,自会尽力与这些悍兵勇将斡旋。”
“他不能去。”越朝歌脱口而出。
她深深吸了口气,阖上眼,早先越萧身上的那些伤痕还历历在目,送进郢陶府的时候,全身血肉模糊高热不退,半条命全凭他的意志吊着。越蒿对他,处处都是下了死手,不过就是他能捱一点,肯受一点,这么些年才能从越蒿手里活着出来,但这绝不是他应该再受苦难的理由!
“孟叔,”越朝歌起身,她及笈以来,第一次拜谒别人,“我想知道,入入京之后,我该如何行事?”
孟连营一怔,“长公主,即便你身份特殊,入京也难保万全,长公主心意已决?”
越朝歌没有丝毫退缩之意:“请孟叔赐教。”
因她这句话,孟连营愣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眸子里泛起欣赏。
银杏叶飘飘洒洒间,他退了两步,规规矩矩行了君臣之礼,叩了三个响头:“臣代天下万千臣民,多谢长公主千秋大义!”
君臣二人又谈了片刻,孟连营叮嘱了越朝歌好些紧要的地方,越朝歌一一记下。
两人别后,越朝歌坐在桌前,定了好久。
黄色的银杏叶脱离枝头,像枯叶蝶,飘飘摇摇,最终斜斜落入半碗凉粉汤里。
她转头吩咐碧禾,在佛堂设下笔墨纸砚,她要抄经。
碧禾去准备的时候,越朝歌传唤了连澜,简单说了几句之后,连澜眼里泛起光芒,喜上眉梢,连带着走路的步子都多了许多力气。
最后一步……
越朝歌看向左手边空荡荡的石墩,眼神落寞又复杂。
此生头一回,她行至岔路口,不知如何是好。
她身上原本承着许多人的希冀,尽力恣意随心,不敢生一丝忧苦心绪。她小心翼翼护着这条命许多年,与乱军争、与大臣争、与越蒿争,而今,与二十七万雄师和他们的主帅争,放大些说,与天下万千黎民争。
孟连营说
,她这一去,难保万全。
也说并非只有她去这一种办法。
她究竟是要承过去之命,还是要承当今天下之命?
她若不去,是没人能逼她的。
佛堂僻静,把所有纷扰都隔绝在外。檀香佛意,清幽得能理清世间繁杂。
越朝歌提笔蘸墨,在姜黄的纸上写下一句句佛偈。
今日抄的是《法句经》,字字如织落于纸上,她的心里仍旧天人缠斗一般,在过去的大愿和今日的时局之间苦苦拉扯,无法做出决断。
及抄至普贤菩萨醒众偈:如河驶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还,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越朝歌笔锋一顿。
目光从方才写的这几句经文上逐字循过,缓缓地搁下笔。
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枷锁,这些年来强力压下的、刻意忽略的所有酸苦点滴汇入心间,那些因为背负,溢出就会有负罪感的眼泪,此刻在眼眶聚集。
眼前的一切尽皆模糊。
佛像,秋光,还有袅袅的香……
豆大的泪珠落在姜黄的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窗格破碎的天光里,她仰起头,张大嘴巴,无声嚎啕。任由眼泪从眼尾成股滑落,任手里的衣裙皱得不成样子,任心窝处纠疼不能自抑,任悲任苦,任笑任哭。
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鱼之于她,一如水之于天下,于良心,于越萧的宠爱。
多少年前,所有人的保护纷至沓来,都要救她;今日,她要对得起这些人的保护,不是偷安,不是冷眼看着那些同大将军一样的英豪人物送命,不是任凭天下兴亡更迭安慰自己事不关己,她是应该试着用他们原本该给这天下的情,去偿这天下的。
偿清了,自此山河日月,她不再是不敢哭不敢苦的越朝歌,她的命是自己的,今生也会有了替别人挣命的快慰,她是能当真招摇、当真肆意、当真快活的越朝歌,而不是连越萧同穆西岚去渡骨山打猎,她都要佯装无事发生的越朝歌。
重新打开佛堂的隔扇门,绚烂红霞如幕,拉挂在遥远的天边。残阳
似血,给侍立的碧禾镀上一层红色的光晕。
越朝歌拢着袖子,哑声吩咐道:“碧禾,备浴。另外帮本宫准备点东西。”
她凑过脸去,耳语了几句。
夕阳下,碧禾瞳孔大张,惊呼出声:“蒙汗药!长公主这……”
越朝歌凝眉,低喝:“要借你副打更的嗓子吗?”
碧禾慌忙捂住嘴巴。
越朝歌道:“照办就是,一会儿解药先给本宫服下。”
她原本想着,趁这几日越萧都在素庐,她明日便有机会离开。可想到越萧今日在厨下试探的态度,她忽然觉得不是很妥当。她身边有几个亲军暗卫时时护她周全,在越萧已经生疑的情况下,她一有异动,越萧就会知道。
通想下来,只有和越萧在一起的时候,暗卫才会撤开。
和越萧在这件事上相互猜疑,越朝歌心里有些发苦。
她仰头看天边斜阳。
落日何惧,今天的落日意味着明日的新生。
越萧处理潘军百担彩聘一事,处理了许久。
待他稍歇,又同孟连营议过,碧禾才红着一张脸过来,低声道:“公子,长公主邀您共浴,说……说是要生个孩子玩玩。”
“……”越萧眸色一顿,面无表情道,“带路。”
他语气镇定极了,可细看就会发现冷白的脖根已然红了一片。
漱滫堂里,香气缭绕。
区别于甜蜜腻味的果香,鼻息之间是悠悠绵长的沉香味,带着些许不那么馥郁的蜜合花香,勾得人尾骨蹿起一阵酥麻痒意。
水雾氤氲之间,一袭轻纱朱衣松松垮垮披着,露出精绝好看的蝴蝶骨。白皙光洁的肌理承托着瀑布般的如墨青丝,越发衬得身姿骨感有致,肤白如瓷。一双美艳鲜活的眼睛回头望来,水盈盈的眸光带着笑意,单单眨了一眼。
这一刻,便是九天的神佛,也要被生生勾去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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