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丧妹
他乘轿而去,进了宫,那皇帝坐在高位,不像他脑海中的那般精气十足,面色有些发黄,体态也变得臃肿。
皇帝开口:“鸿文果然安好。”他跪拜,道:“劳陛下牵挂,臣也以为回不来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得见圣颜。”
皇帝道:“孤银铠精骑八百,入雪地、踏碱泽,孤初目送春送他们出征,初夏便备好庆功宴,像今日一样坐在这儿。”他拍拍扶手。
“便是有折了去的,孤也厚葬其。凌云楼上,刻下他们的名字,孤在位十余年,楼中的牌位,也只一百余件。”“而现在,孤差内务府刻了八百件。”皇帝伸出手,比了一个数字。“八百件,八百件呐!中有那户部尚书家的儿郎,朕见过他,那孩子生的红唇白面眉清目秀的,哪儿看着像个当兵的?”他又笑,话就密起来,“还有周缘清他家的,那哥儿,孤本来许他个文职,人人都羡慕的美缺呀!他不要,日日操练起来,终得了那副白甲,来向朕请命时,道君子以国为本,家为其后。”
叶鸿文跪着,他似又回了谷底那段日子,对着那堆尸体扒拉出脸,认出一个就单手刻在石壁上,又取石木制成简易锄头,挖坑埋上。沙土下,那脸年轻的、正盛的、血肉模糊的,他挨个记下来,日日回想着。“终是要回去的。”他想,不能忘了他们。他和那漫山的魂儿作伴,山花开,山雨落,凿凿坚固了地。
“你可知,里面还有谁?”皇帝声音突然大恸。叶鸿文抬头,见那脸上有泪光依稀闪过。
“吾儿景麟,年十六,出生那日和气熏蒸,有圣人之相。六岁拜师太傅,十岁挽弓,十二岁,猎场他头筹。”皇帝想到过去,眉眼温和起来,又想如今,悲痛就化不开。
“他那般金贵的,我和他母妃都看得紧。你说,你说他是如何溜了去的?”
“我还目送你们,我那会儿坐在金銮椅上,兴贵儿猫着腰给我扇扇子,我好不威风啊!我的儿子不日后就彻底没啦!我还在那儿笑,等着你们给我拿回座城来!”
“哪儿晓得,哪晓得”皇帝咳了咳,鹰目直射向他,“叶爱卿,缘何你回来。”
缘何你回来。叶鸿文猛地怔住。
皇帝悲恸,举国皆丧,凌云阁新添了七百九十九块排位,最后一块在他的帝陵,他冰肌玉骨的小儿子,连个尸身都不曾让他见一见。他已经做了最仁慈的父亲,最仁慈的皇帝,他擎着天也不觉累,等再过些年,他的小儿子会替他撑起来。
他殷切地祈祷,最后都化为棺椁内一块孤零零地玉牌。
叶鸿文的脊柱仿佛被抽了去,他塌着背回来,第二日,本已订了婚期的赵家来退亲了。
他的小妹妹躲在柱子后,帕子捂着嘴,生生憋红了脸。他听着赵家说是怎么在妹妹为他办了丧后,怜她孤苦无依,又与赵家三郎情投意合,便差了媒婆来提亲,等国丧一过就娶她进门;又是如何见她兄长归来,陛下大责,又着妹妹不再孤苦,这厢就来商探着了了这桩婚。他昏昏沉沉地道来日在议,送走赵家的,将小妹拉出来。他说:“那赵家三郎是个无情无义的,半点儿也不顾你名节,禾禾自会有别的良缘。”小妹哭不出声来,手紧紧捂着肚子。
叶鸿文去制衣坊交了订票,取回来一件飞鱼窄袖衫,桃叶色,不张扬,小妹穿起来,定是鲜嫩嫩地,是冬日里的一抹亮色。
他进了前院,走过拱廊,廊上春日筑的燕巢空着,它们大概是已经长大了,不用再等着娘亲给他们衔回青虫。叶鸿文带着衣衫推门进去,客厅无人,他道:“禾禾?哥哥给你做了新衣裳,快出来试试!”“小妹?”他走向卧房,脚步兀地停住。
那一日是怎样的情形,他后来记不太清了。他从小放在掌心呵护的小妹是如何青白着脸,他是如何把小妹抱在怀里,小妹的身下一大滩血是如何蔓延了满地,月白的裙裾如何染上锈红。那些细节,他都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满腔的悲痛,以及刻骨铭心的、难以言说的无助。
叶将军府刚撤下的白绸,又重新挂了起来,那件新买的嫩绿飞鱼窄袖衫被妥帖叠好,放在小妹的棺椁里。
无人来吊唁。
废了条胳膊的叶将军在雪夜里持棍,潜入了赵家别院。第二日,赵家三郎被下人发现躺在卧房的地上,双腿俱断,血肉模糊。赵三郎身旁留了一个青玉佩,与他腰间的,合起来正好是一对。赵家大娘哭着喊着我的儿,思衬间见到那玉佩,“是那叶家,叶家,是叶鸿文!——”她目眦欲裂,紧跟着下人把乖宝儿抬到床上,大夫来了瞧,是又把脉,又探筋骨,末了摇头叹息,道:“节哀呀大夫人,令郎这腿,唉。”大夫道:“令郎这般伤重,能保住性命便已是极其有幸的,我这儿开了几贴十全大补汤,吊着令郎的气儿,令郎的腿待我清了淤血,您便每日拿我磨好的草药,贴在皮肤破损处,虽腿不能再走动,却也不会再发炎肿痛,过一个月,就能结痂了。”赵家大娘这儿又悲又气,赵老爷这儿更甚。
床上的赵三郎蜡黄着脸,隐隐透出青灰之势,赵老爷捏紧自己的袖子,隔日清晨,便去了衙门敲冤鼓。
那诉状上写:精骑将军叶鸿文,打伤我儿,至我儿双腿残疾,昏迷不醒,怜父母之心,特此请知府为小老儿鸣冤,现有叶鸿文留下的证据,一块叶家小妹叶禾的青玉佩为证。
知府正愁着,这厢叶鸿文却自己来请罪了。
知府心里自然是乐呵,叶鸿文一个大将军,虽说有青玉佩为证,但也不好立马就抓人,谁承想,这大将军竟自己过来了,可是免去了他的一番功夫。叶鸿文安静地受审、签字、画押,不日便被以蓄意谋害的罪名关到了牢里。板上钉钉的事儿,他等着自己的罪过被一层一层传上去,他想,再过一个月,自己就会踏上被流放之路了。
牢房里的老鼠都快变成他的好友了,叶鸿文整日呆坐着,又谁承想,赵家撤诉了。
叶鸿文被解开镣铐送出府衙,已是初春。
他从街上走过,行人都躲开他,百姓门互相咬耳,他听见什么“弃兵而逃”,什么“没有脸面”之类的话,不安感蒸腾上来。
府宅下人均被遣散,院内杂草丛生。他推开吱吱作响的府门,单手拿起洒扫工具慢吞吞地收拾着,大门突然被敲响。他打开门,门外是赵家三郎,赵三郎双腿盖着毯子坐在四轮车上,被两个仆从从后面推着,赵三郎脸色苍白,显然被伤了根基,他开口:“叶将军,我来拜访。”叶鸿文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撑着府门,冷冷地看赵三郎。
显然不够,叶鸿文想,就算赵三郎撤了诉,可还好端端活着。他会有丫鬟送茶,小厮递果,他热了便有纱衣,冷了便有狐皮卧兔,新棉暖裘,他可日日听曲儿,看那戏子绕台,他会再娶上几个婆娘,温香软玉在怀,来年膝下有子,而后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
可小妹呢?禾禾已经长眠地下,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像小丫头一般的人。他让她千娇万宠地长大,等着给她寻一门最好的亲事,嫁给最温润如玉的公子,她若是不想嫁人?那就养她一辈子,不让她被日子累出一丝丝皱纹。他那样爱惜的小妹妹,那样怕疼,却硬生生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他恨极了赵三郎,他原本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