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唯有自救
路绝娣见过很多人,出色的,普通的,形形色色的,眼前的男人衣着普通,是凉国百姓再常见不过的布袍,然而他却又有着一眼能够让人洞悉出来的出色。
他身量极高,布衣下隐约可见流畅的肌肉线条,整个人笔直地站着,宛如挺拔向上的乔木,没有半分含蓄和弯曲,坦坦荡荡。
他的面容同样出色,五官是浓厉笔锋下的重工刻画,剑眉深目,丰润薄唇,你只肖看到他,就能够臆想追溯出他前半生一路走来是何等的耀目出众,可他偏偏浑身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如宝刀一般锋利,让人不敢轻易与他对视。
这样一个人,就算扔到人群里,你第一眼看到的,也是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路绝娣在看到他这个人具体的面容之前,想好的一切措辞都在一瞬间顿了一下,与对方对视片刻后,却是他先开了口。
“要避难,就跟上。”
男人视线在她腿上停留一瞬,说罢转身就往木屋回去。
路绝娣垂眸再抬眸间,就已经跟上他的步伐。
再继续在这塞北深秋夜里走下去,她就算不遇到野兽,也可能会失温而亡。
两人几乎是一起到的木屋旁,路绝娣这才看清,原来除去打水那两个人,木屋里还有约莫四十多号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个穿着粗麻布衣,眼神中晃荡着不安,还有一些也像她一样,带着伤。
明白过来这些认恐怕也是从匈奴人手下逃生的难民们,路绝娣心中那丝警惕退去,此时正好先前去先去打水的两人回来,也是一对年轻的男女,青年把路绝娣上下打量了一遍,关心道:“姑娘,你是从哪里逃过来的?”
“刘庄村。”路绝娣声音有几分虚弱。
“匈奴那群杀千刀的,都到刘庄村了,下一步岂不是直入安和关,再然后岑大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派人来啊!”
青年虽然没有说下去,但木屋里的众人各个神色一黯,若是安和关破了,塞北就彻底失守,那下一步,匈奴人的刀就直指中原国都啊!
尽管所有人都没敢开口,可是心中却不约而同冒出一个疑问,他们大凉,是要亡国了么?
被称为岑大哥的男人还未说话,另一个容色娇俏的少女就泼辣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朝廷什么时候派人来,岑大哥怎么知道,叶小六,别给岑大哥添烦了!”
叶淮对楚乐向来没脾气,被这样吼也不生气,反而委屈巴巴闭上嘴。
路绝娣虽然默不作声,却在养精蓄力,侧耳倾听着旁人的话,外人看来,她似是都已经累得入眠了。
这时候,她终于又一次听到那位被两人称为岑大哥的男人淡道:“朝廷的人短时间内都不会过来支援,我们唯有自救。”
“自救?”周围的难民们听到这个词,顿时闹哄哄的,哭的哭,吵的吵,还有向男人质问的。
“怎么可能,朝廷肯定会派人来的!咱们可都是凉国百姓啊!你不要在这动摇民心!”
说话的是一个身穿长袍的中年男人,身上有几分书卷气,倒像是个读书人,只是此时长袍因一路逃亡而刮破了几个洞,露出灰白的棉絮,显得有几分滑稽。
然而男人只回答了一句,就闭口不言保持缄默,似乎他本就不爱与人多言。
下一秒,那少女又跳了出来指着中年男人愤愤道:“你爱信不信,世道乱成这样,你还想朝廷救你?
朝廷的人,哼,那群走狗早在匈奴人来时候跑完了,不然你以为长宁关是如何破的?
亏你还是读书人!岑大哥救你们到这里已经是仁义尽致,你们谁愿意找朝廷军的,自己找去!”
中年男人从未被如此难听地讽刺过,脸色涨红半晌,最终像是不屑跟一个小丫头争论,一甩袖到角落去了。
如此一出过去,周围人似乎是麻木了,声音小了很多,满眼都是茫然。
接下来的路在哪里,朝廷要是不管他们,他们该怎么办?
路绝娣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陌生的战乱世界,人命犹如草芥,甚至还不如她上辈子。
但她无比清楚,她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
若是死了,才是真正没了活着的意义。
什么都没了。
现在,她还有一条命。
眼前忽然一暗,眼睑上的火光被人挡住了,她下意识睁开眼,正对上那位岑大哥微微屈膝的身形,对方手里递过来一个瓷瓶。
“上药,明日还要赶路。”
依旧是这般简短的话。
路绝娣却不在意对方语气冷淡,上辈子,什么人她没见过,白皮黑馅笑脸迎人背地捅刀的,不闻不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冷面热心肠的
她无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一个本应和她是两个世界的陌生人,就这样萍水相逢,他却愿意对她不含任何目的的施以援手。
换作是她,她叩心自问,她做不到对一个陌生人如此。
“多谢。”
她喉腔里发出一声轻声,同他一样简短。
楚乐在一旁看着,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心道这么个小丫头,没想到是个凉薄的,竟然连谢意都这般浅薄。
哼,岑大哥就是救了一群白眼狼!
她在旁边冷眼看着路绝娣这个干瘦如柴的小孩,却没想到对方打开了腿上的包扎的布,露出来一片血肉模糊,看得她眼睛和心仿佛同时被扎了一下,猛然一惊的同时,不敢看那可怖的伤口。
然而等她再回头时,却见那小孩已经眼睛眨都不眨地在给自己上药,倘若不是她紧绷的嘴唇和额头上的汗珠,楚乐恐怕会以为,她根本就不知道疼!
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小孩!
太可怕了!
楚乐不由自主移开视线,看岑大哥还在看那小孩手上的动作,楚乐赶紧上前把自己心心念念孺慕的大哥叫过来:“岑大哥,别管她了,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赶紧休息吧。”
岑远洲收回在路绝娣身上的视线,漆黑的眸底跳跃着倒映出的火光。
待先前因为他的话而茫然喧闹的众人渐渐沉默下来,才再一次开口。
“明日我们几人会去萧山,那有一处与世隔绝鲜为人知的峡谷,你们若愿意跟过去避风头的就一同前往,若想追着朝廷军的,就继续南行。”
缠好伤口已经有了困意开始犯瞌睡的路绝娣忽然又睁开眼睛,周围的人又再一次喧闹起来,声音嘈杂不绝。
他们还想追问些什么,毕竟那什么萧山峡谷,什么他们闻所未闻过的地方,可男人却忽然起身,再一次提着水桶朝外阔步而去了,显然不愿意多说。
虽有了希望,但有人希翼,也有人陷入了抉择的困境,低语声嘈嘈切切,路绝娣也很快在这样还算得上是安全的环境中睡去了。
上一世,她睡过猪圈鸡笼旁边的小厢房,也露宿街头过,更不止一次整夜滞留在火车站里,这点声音实在算不得什么。
火星在漫漫长夜里忽明忽灭,直到破晓时分,灰烬里也只剩下最后的余温,天光稍稍亮了起来,就断断续续有人醒了过来,到山野里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时,路绝娣也睁开了眼。
一旦清醒,伤口就会来回反复的疼,路绝娣深深吸了一口塞北秋晨里的凉气,就拖着受伤的腿爬了起来。
她不能保证昨天那个男人说的地方绝对可信,但目前显然她也没有更好的去处,若是没猜错的话,男人之所以让他们去找一处世外之地躲避,是因为如今这塞北的战乱恐怕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日子。
普通平民,在外面颠沛流离,难有活路。
所以,她要跟他们一起走,最起码,在腿完全恢复之前她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日子。
昨天屋里的人,此时此刻已经俨然分成了两派,一派聚集在一起,放眼望去,大多数都是正值壮年的男女,另一派却还各自没有组织散落待着,更多的都是老弱妇孺。
慢慢的,这一派老弱妇孺的人也看出了,那群人是打算去京城了,各个眼中的光又暗了暗。
要走的那群人,正是以昨天那个质问的那个读书人为代表的,他时不时不屑又得意的看着不成气候的另一派。
谁知道那萧山峡谷到底如何呢,肯定是穷乡僻壤一无所有的,而且万一到时候被匈奴人发现了,那肯定是逃都没地方逃!
他们还是早点追上朝廷军,跟朝廷军汇合才是正道!
幸好这群人也不跟着他们,不然他这一路可没功夫费心费神照顾她们!
“李卷,咱们去跟那岑侠士知会一下再走吧。”男人见岑远洲几人正在远处,就催促着那读书人。
李卷心中却对岑远洲多有愤懑,尤其是昨夜楚乐一个小丫头毫不客气指责的话,更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
他瞬间冷哼一声:“要去你去,别让人家看见我们这青壮年都跑了,到时候让你留下来照顾这剩下的人,你愿意么?”
听他这么说,他身边原本想去道别的其他人瞬间也纷纷打消了心思,这是乱世,谁有那心力去照顾别人。
一行人打定主意,竟然连道别也不跟其他人说了,各自拿上自己的行李就朝大道上遥遥而去。
“白眼狼!”楚乐看着这群人的背影,直接呸了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另一边叶淮傻不愣登地把刚从附近村落找来的板车拉来,就看到少了一大群人,还呆呆问道:“其他人呢?”
楚乐没好气道:“一群白眼狼,找另一群白眼狼去了呗!”
另一群白眼狼,指的自然是朝廷军,匈奴人不过两万大军,还没到凉城边境,那群白眼狼就已经丢下一城百姓弃城而逃。
叶淮知道这两天楚乐对朝廷军怨气颇大,也不敢多说什么,赶紧用布拍了拍板车上的灰。
“那就让剩下的大家伙赶紧准备上车吧,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匈奴军路过这里,要是碰见他们,可就麻烦了,就算是岑大哥武功盖世也不好带着这么多人逃。”
逃亡的路上,哪里还有时间多磨叽,只有一辆板车,也只能紧着实在行动不便的人坐,叶淮将自己的马套上绳索,另一边楚乐也指了几个人,让他们赶紧上车。
剩下来的人,只有二十七个,但一个板车上满满当当也只够坐七个的,这被楚乐点的其中一个,正是路绝娣。
路绝娣眼皮动了动,没有多说什么,就跟着其余几个被点到的人一起往板车过去。
谁知见其他几个人都上了车了,路绝娣刚准备下去,车上却有个已经坐稳的老妇横眉竖目推了她一把:“你下去,我儿媳有了身子了,受不得劳顿!”
一眨眼的功夫,另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就蹿上了车,路绝娣在一推一撞之间,腿一阵尖锐的疼痛,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直直朝地上摔去。
她刚抬起胳膊想要护一下头,下一秒就被一股稳稳的托举之力扶住了。
“岑大哥!”楚乐叫了一声后,就恶狠狠瞪了车上的妇人一眼:“你不知道这个孩子腿受伤了?你是想让她死在半路上么!”
老妇自然不敢跟带头的几个人对着干,瞬间换了一副嘴脸。
“哎,姑娘,老身也是实在没办法,你看看,我儿媳这才有了身子两个月,胎都没坐稳,动了胎气那可是要人命的啊!你年纪轻轻的不懂,这女人家有了身子可不能受累!”
楚乐是什么身份,自小就是备受宠爱的世家千金,心中傲气十足,哪里听得了一个老村妇的说教,顿时脸色黑了黑,胳膊一插就要开口。
“既然如此,你下来。”岑远洲扶稳了路绝娣,很快收手,显然不是位喜欢跟人肢体接触的人,他的声音淡淡响起,不轻不重,却正看着那老妇。
老妇俨然没想到这个救人的竟然让自己下来,脸上神色不太好看,但依旧端着刚才那副说教的语气:“岑大侠,老身腿脚不方便了,实在走不”
她话音才落了一半,男人的长刀倏忽从刀鞘中拔出,雪白的刀刃发出冷冰冰的金属摩擦声,让老妇瞬间噤若寒蝉,剩下的半个字卡在喉咙里咽了下去,瞪大一双老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岑远洲。
这人哪里是大侠,怎么比悍匪都要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