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认命
母亲长期卧病在床，缺乏锻炼和营养摄入，体质每况愈下。
她的呼吸变得困难，半夜还会咳嗽，再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喉咙里总是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含了一口痰。
医生发现她的大便色黑，担心消化功能减弱，肠道出血，遂停了她的吃食，每天只吊6瓶营养液，勉强维持生存。
远在江城的叶枚很担心母亲。她每天都会跟护工在微信上联络，询问母亲的状况。
护工发来的照片里，可以看到母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萎缩、消瘦，她总会把脑袋偏向枕头右侧，双眼紧闭，嘴唇裂开一道小缝。
叶枚的内心像被撕开了一样疼。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她，对她毫无保留的人。
每当她想要放弃，把一切重担都丢下，自个儿快活的时候，关于母亲的片段便会在脑海中浮现。
“明天能不能吃回锅肉啊？我想吃回锅肉。”
“肉这么贵，哪有钱买！快吃菜！”
第二天，回锅肉上桌，叶枚狼吞虎咽，母亲没往盘里夹一筷子。
她不知道母亲在谦让吗？
不，她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份温暖，毕生难忘。
“妈，我真的很想跟同学去春游，求求你了……”
“春游有什么好玩的，就在院子里面玩不行吗？”
“不行！”
事实上，春游一点都不好玩，叶枚只是不想落单，不想让同学知道她连报名费都出不起。
廉价的自尊心啊，叶枚耍浑，哭了一宿。
她都没有去想过，最后那笔钱，母亲是怎么筹出来的。
“小枚，那边摆摊的阿姨，好像是你妈。”
“你认错了，我不认识她。”
“诶，她在朝你挥手！”
“快走！”
隔段时间再路过同一个地方，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
她从未问过叶枚，为啥要选择落荒而逃。就像叶枚从未问她为什么要跟渣男结婚一样。
叶枚蓦地红了眼眶，分外酸楚。
妈，我恨过你。
我恨你随随便便就找男人结婚，恨你总是那么愚蠢，恨你在他们面前唯唯诺诺，恨你没有文化还不懂赚钱。
我恨你越来越丑，恨你没有新衣服穿，恨你总是对我撒谎，恨你在我出门前唠叨个不停。
可你对我来说，是无可取代的，重要的存在。
你是在暗夜行路时，牵着我的手；你是在寒风凛冽时，挡在前方的板；你是在饥肠辘辘时，填饱胃的饭；你是在流言蜚语中，稳住心弦的歌。
所以我无法失去你啊，可不可以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害怕呀，妈妈。
护工如约发来的图片，叶枚不敢将之点开。
她愿意代为承受母亲受的苦痛，愿意用自己的寿命换取母亲的健康，因为她知道，母亲给予的恩情，一辈子都还不完。
医生打来电话，语气焦急：“你妈的肺部有感染，需要做肺气肿手术，但她现在这种情况，做手术也有风险。但如果不做，氧饱和率逐日下降，她将呼吸衰竭而死。还有，你们拖欠的医疗费该补上了，月底再不汇款，就只有停药咯！”
本来就已经吃不了东西，要是再停药的话，无异于把母亲推向死路。
叶枚匆匆跑到atm前，盯着屏幕上的余额，深深叹了口气，转而打给继父。
“医院又在催缴费用，还说要停药，怎么办？”
“我不管了，房子都卖了还能怎么办！小枚，你手里还有没有钱啊，爸爸最近手头紧，给我汇一点钱行不？”
“又想去赌钱？！我哪有钱给你！”叶枚的火气噌噌往上窜，忍无可忍道：“知不知道现在妈妈的情况很危险？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有心情赌博，算什么男人！”
继父没拿到好处，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江城吃香喝辣，过上了好日子，就不想认我这个爹了！我找你要点钱怎么了，你是我女儿，赚钱给我花不是应该的吗？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让我上哪儿找钱去，卖血吗？你还有没有良心！”
劈头盖脸的责备，逼得叶枚迅速掐断电话。下周一母亲就要被停药，停药后会是什么后果，她比谁都清楚。
她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短时间内，除了卖身，她想不到别的来钱办法。
真的要到那一步吗？叶枚浑浑噩噩，蹲在路边伤心哭泣。
全世界都在下雨，路面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
她任由雨打在身上，恍若失去知觉，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放肆大哭，怎么都止不住。
路人行色匆匆，小心不踩到水凼，无暇顾及她的崩溃。
一辆豪车停在马路牙子旁，里面的人摇下车窗。
“妹妹别哭，有什么事好好说，没什么坎过不了。”
叶枚悲戚地抬头，看到了陌生男人的脸。他长得很帅，眉眼温和深沉，说话的嗓音很好听，搭在窗前上的手指上，带着两枚名贵戒指。
斑斓的霓虹，把他的五官衬托的更为鲜活。酒吧一条街上，全是这样的人，年轻、有钱、乐得逍遥。
“对不起。”泪珠滑落，叶枚觉得脸上很痒，还有点烫。
书里的灰姑娘总会在最落魄的时候遇见王子，而现在无疑是邂逅恋情的最好时机。
叶枚不相信爱情，但今晚她需要爱情，需要王子救她于水火。
谁知‘王子’瞥向楼上的快捷旅店，做邀请状：“我看你挺难过的，心里不好受吧？不如咱们去那边坐坐，我应该能够安慰你。”
就差把“我是色批”打在脑门上了。叶枚断然拒绝，失望转身。
‘王子’的声音阴魂不散：“你不想玩，哥还懒得钓你呢！土包子！”
豪车扬长而去，驶向街道深处的喧哗。叶枚假装没听见，垂头继续往前走。
现实里没有王子，只有偷亲白雪公主的胡子大叔，只有诓骗灰姑娘去旅馆的浪荡少爷。
雨打湿了叶枚的头发，凉气森森，她冷不丁地咳嗽起来。
想起母亲每晚都会咳，根本休息不好，她就特别心疼。肺上的手术必须做，钱也一定要筹出来！
叶枚忽然想起许卓的提议。只是假结婚，又不会失身，顶多只能算是相互利用，完事之后就拿钱走人，有什么不行的？
她转变了想法，打算跟许卓谈谈。手伸进兜里，才想起名片早就丢了。
时间不容耽搁。她快步跑进店里，顾不得换工作服，借着昏暗的光线东张西望。
许卓并没有来。确切的说，自从那天过后，他就再也没有在酒吧现身。
叶枚扫视了一圈，连他的朋友都没有找到。
他不会来了。
叶枚的小腿湿漉漉的，有些发僵。那一刻，她身处的位置变成了涨潮时的沙滩，她的双脚深深陷在泥沙里无法拔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海水往上涨，漫过膝盖，漫过腰，漫过脖子，马上就要将她彻底淹没。
她喘不上气，肺腔压抑得厉害，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在癫狂。
等回过神来，她已然奔出酒吧，跑进雨中，嘴巴张得大大的，拼了命的呼吸。肮脏的雨滴落下，落进她脆弱的唇齿间。
肺腔豁然松弛开来。
总算活过来了！她浑身脱力，站都站不稳，缓缓弯腰，手撑在膝盖上，倾听心脏的节拍。
“噗通！噗通！噗通！”比雨声还快。
无情的雨并没有滴落在脚边。她踩的地方是平静的水洼，能清晰的反射出她狼狈的模样，还有一把黑色的伞。
叶枚的视线从下往上，看见撑伞的许卓。也许是错觉，那一刹那，他神情有点悲伤。
他的新朋友杵在酒吧门口，不耐烦地催他快点进去，融入快乐。
他没搭理，也没即刻离开，而是紧紧握住伞柄，把伞撑得很稳，不让雨淋到身上。
他垂眸打量叶枚，什么都没说，把伞交到她手里就要走。
叶枚忽然唤住他，疾步追了过去，宽大的伞重新罩住两人，将外界的喧嚣隔离。
“你不是要跟我假结婚吗，我同意。就这么做吧。”
许卓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询问：“你不会后悔吗？”
“不后悔。我随时都可以跟你结婚，户口本就放在家里，你定好了时间可以通知我，我们一起去民政局办手续。”
叶枚的后悔早在欠债的时候就用光了，现在她满心满意只有决绝。
上天安排许卓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就是在逼她认命吗？她现在要做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哪怕被火灼伤。
许卓凝视面前瑟瑟发抖的女孩。她的眼中满是不甘，但说话干脆，下嘴唇微微撅起，隐忍而执拗。
什么都没有的人，总是特别能抓住机会。许卓正是看上她这份不合时宜的执拗，才提出合作的。
他柔声道：“不用太急，我得先介绍你跟我家人认识，到时候请你多多配合。”
“好的。”叶枚爽快应下，趁机问：“我现在急需用钱，可以预支酬金吗？”
她报上一个数字，心下忐忑，担心被拒绝。
许卓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可以。”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其实并不重，区别在于每只骆驼的承载力。
叶枚把伞举高些，贴近他：“今天能给吗？”
“能。”
半个月后，两人秘密签署了一份协议。
叶枚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字画押。当初她签网贷协议的时候，就没仔细看过，这回更没有看的必要。
最艰难的决定已经做了，剩下的都是水到渠成。
许卓道：“我需要你的身份证。”
叶枚微笑：“你怕我是未成年吗？放心，我23岁，符合法定结婚要求，只是看着比较显小而已。”
“不是的，拿身份证只是为了买票。”许卓肃然道：“叶枚，我要带你回龙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