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幸福
叶枚无疑是怨恨许卓的。但不能否认,她对他有过憧憬。
从小,她就很容易憧憬那些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比如和乐美满的家庭,无忧无虑的童年,聪明伶俐的头脑,再比如,许卓的坚定不移的意志。
叶枚跟“坚定”不沾边,她就是一株无人问津的狗尾巴草,总保持垂坠的姿态,风指哪儿就偏向哪儿,生命中充满了矛盾和混乱。
结婚典礼上,当继父哽咽说出“希望你能幸福”的时候,叶枚忽然鼻子发酸,情绪失控大哭。
继父穿得太寒酸了,领口处还绽着线头,配上黯淡脏污的皮鞋,简直就是落魄的农民工,和男方家属形成鲜明对比。
即便如此,他也按时按点来了,没让女儿为难。要知道他以前开家长会的时候总是迟到缺席的。
“希望你能幸福”,这句话戳中了叶枚的心,她感动落泪,以至于暂时忘记父亲其实是个游手好闲、贪财嗜赌的老混混,忘记他曾带给她们母女的伤痛。
许卓微微弯腰,用纸巾小心拭掉她脸上的泪痕,把她拥在怀里,语气轻柔:“小枚不哭,有我在呢,不哭了。”
新人拥抱的画面,总是很养眼。亲戚朋友看了,皆心头一软,摄影师捕捉温馨瞬间。
许卓揽着叶枚的腰,从容地把她带到休息室补妆。
“都出去吧,把她交给我,很快就能哄好。”他支开了旁人。
等休息室的门关上,他把软椅拖拽过来,坐到叶枚跟前。
他右脚放在左膝上,什么话都没说,单手托腮,静静等待。
叶枚有点不自在,慌忙止住抽噎,抬眸看他。
“事到如今,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许卓将化妆包塞到她手里,一字一句道:“我不想跟一个只知道哭的蠢女人合作,你得尽快整理好情绪,跟我出去迎客,还有好多人没打招呼呢。”
刚才快腻死人的口吻,如幻影般消失,留下来的只有硬邦邦的指令。
是啊,这场婚姻是合作,是双方自愿演的秀。接了剧本,收了钱,就得演完。观众都等着呢。
“对不起。”叶枚捻干净鼻涕,拉开化妆包,对着镜子补妆。
要冷静,别被人看出端倪,引来麻烦。不就是结婚吗,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为了母亲,一切付出都值得。
镜子里的女孩挤出笑容,转身搭上爱人的胳膊,扮演幸福快乐的美娇娘。
如果把继父比作打在船上的冰雨,那么母亲生病便是足以掀翻船只的龙卷风,叶枚被迫成了勉强维系的锚泊。
本以为勤劳能干的母亲是不会生病的,直到某天早晨,她的嘴明明往左侧歪斜,本人却浑然不觉。
“妈,你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啊。”她低头喝粥,指尖轻颤。
医生后来确诊她得了脑血栓。病情发展速度很快,入院后没多久,她就难以走路,小便得用尿壶。
万幸抢救及时,没有危及生命,但经过治疗后,家中积蓄所剩无几,穷得叮当响。
继父指望不上,母亲还病着,叶枚上高职的学费没了着落。
她不想辍学。服装设计是她非常喜欢的专业,就此放弃太可惜了。
向亲戚借钱失败后,她只能另想办法。当时她年纪尚小,对社会了解不深,只知道网贷批钱快,还不要求抵押物,是学生最方便借到钱的途径了。
按照提示,她向贷方提交了身份证、学生证,并在学校门口拍了照,以为马上就能收到钱,谁知贷方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为什么要拍□□?”
“放心,我们公司有正规资质,照片只用于存底,不会拿出去乱用的。再说了,你去别家咨询一下,谁愿意以同样的条件贷款给你?”
这就像在做试卷,交卷前的一分钟还有题没答,当时你慌了神,只得奋笔疾书胡乱写,事后完全不记答了什么。
叶枚如愿以偿借到了钱,将最急迫的窟窿眼填上。随后,她又遭遇了新的窟窿,每天疲于奔命,却总赶不上利息的堆叠。
还款日到了,她没钱还。威胁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说要散播他的照片,搞臭他的名声。叶枚焦急崩溃,品尝到了坠落深渊的滋味。
她不敢告诉父母,只能四处打工,努力还账。账没还完,母亲的病又复发了。
这回更严重,从偏瘫进化成全瘫,无法咀嚼吞咽,无法正常说话,小便靠尿管接出,大便用成人纸尿裤,只能把食物注射进胃袋。
医生说,她需要全天候护理,进行中西医结合治疗,花销会比较大。
现实教做人。从前叶枚脑子里还有诗和远方,现在她做梦都想赚钱。
卖掉老家的房子,还是不够偿还私债,还要应付源源不断的医疗开销。她无法从深渊中抽离,阴霾蚕食着她的心灵。
没什么比生活的重担更能让人学会割舍。毕业后,叶枚去江城发展,没在服装店里做设计,而是选择做时薪更高的“夜场公主”。只有这份工作,能解她的燃眉之急。
“老板你好。”
“老板再见。”
“谢谢老板。”
浓妆艳抹穿衣少料的叶枚,再也不做公主梦。她十分讨厌偷亲睡美人的王子:“你凭什么亲她?”
在日升月沉的江城,叶枚却看不到升起的朝阳。她耳朵里是震耳欲聋的音响,呼吸里满是酒气,胃里难受得要死,还要装出讨好的笑容。
岁数都能当她爸的老板们,变着花样揩她的油,把她视为有趣的玩物。一旦她觉得“这里应该是下限了”,下限就立刻刷到新低。
前辈姐姐说,满脑子都是“为什么我这么惨”的人,不可能在夜晚世界里生存。
她说得对。最终叶枚忍受不了,提出辞职。
临别时,前辈姐姐叹息道:“这样吧,我介绍你去另一家店,那边工资少一点,但不会被占便宜。”
叶枚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在人生至暗的时刻,叶枚遇到了许卓,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和宋春芝想象的不同,许卓在江城的生活不仅不寂寞,还非常精彩。
江城遍地飘‘零’,许卓‘一’枝独秀,他谈吐风趣不俗,性格开朗大方,身上自带高等教育培养出的书卷气,很招人喜欢。
店里有他存放的高级洋酒,不过他本人很少喝,基本都拿来招待朋友。每次吃完水果和甜点,他都会嚼一粒木糖醇,侧身和伴侣咬耳朵。
“木糖醇先生”,最初,叶枚是这么标记他的。
她是拼命赚钱养家的服务生,他是年轻有为风度翩翩的君子,二人本来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叶枚不小心把酒水泼到他朋友身上。
“对、对不起!”
客人不依不饶:“对不起就完了?!你可知道这间衣服有多贵?我要赔偿!把你们老板叫来!”
不能让老板知道,否则工作不保!叶枚慌了,噗通跪在地上,向客人赔罪。
“老板,你就饶了我这次吧,我实在没钱赔,求求您了……”
众目睽睽下,她竟向对方磕头,苦苦哀求。
前额撞击冰凉的地面,地上还有洒下的酒水,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脏污的液体顺着眉心往下流,就像一道狰狞的豁口。
太卑微了!这女孩子难道没有自尊心吗?人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
许卓斜靠在沙发上,衣领扣子松开两粒,嘴里还在嚼木糖醇。
忽然他站起来,向叶枚伸出手:“起来吧。”
叶枚抬头,对上他善意的目光。他的眼神像一把勺,把她埋藏的自尊、自怜、自爱都挖了出来,令她自惭形秽。
她想逃离,想呐喊,想哭个痛快,脱口而出的仍然是“对不起”。
许卓帮叶枚解了围,并且再也没把那名朋友带到酒吧里来过。
经过此事,两人算是认识了。偶尔,许卓会跟她聊上两句。
“你是哪里人?”
“龙城人。”
“我也是,怪不得听你口音很耳熟。为什么要到这里打工?”
“我很缺钱。”
“都不容易啊。”
之后许卓点酒的时候,都会给叶枚小费,而且给得很大方。
一开始叶枚还有点不好意思,之后就坦然接受了。“木糖醇先生”是个好男人,只可惜他是gay,萍水相逢变不成罗曼蒂克。
某天,叶枚正在清理卡座,就看见“木糖醇先生”走进来。
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刚坐下就抽起了烟。
叶枚将饮料送过去,正要离开,就听到他说:“你陪我喝点酒吧。”
一般如果遇到客人提出类似的要求,叶枚都会拒绝,但她受过“木糖醇先生”不少恩惠,不想得罪老客户,便乖乖坐到他旁边。
没想到这么一喝,她反而喝大了。
酒精上头,她控制不了情绪,抽噎着道出了家里的困境。
许卓把酒杯放下,默默地听着她倒苦水,单手顶开木糖醇的盖子。
“我的压力很大,总是失眠,但我不能放弃给我妈治疗。债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完,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那一天……”
冷不丁的,许卓插话道:“不如我们做笔交易。我给你钱,你帮我个忙。你可以继续追求梦想,还能找到体面的工作,让生活回到正轨。”
两人靠得很近,叶枚的眼神已经朦胧了。她闻到“木糖醇先生”口腔里的薄荷味,稍稍振作精神,疑惑问:“帮什么忙?”
“跟我结婚,再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