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侧耳
王秋月拿着手电,兴冲冲地打开家门。
楼道内伸手不见五指,手电光照射的范围有限,光线之外,黑暗仿若能吞噬一切,魑魅魍魉在其中活跃。
恐惧感油然而生,王秋月开始发怵。
她问自己:你哪来的勇气,自行调查凶案?!你忘了你其实是个胆小的人吗?
最近她欧气爆棚,心愿快速达成,801遭遇大难,她就有点飘了。想当“正义的伙伴”,却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思量再三,她折返回屋,拿了根晾衣杆,觉得可以防身,才轻悄悄地走进楼道。
促使她一步步迈上台阶的,是强烈的八卦欲。
死人的房间,半夜出现怪响,不正是都市怪谈的标配吗?
她实在太想得到答案了。如果不搞清楚原由,她肯定会睡不着觉。
朦胧的光晕,打在肮脏的楼道内。扶手锈迹斑驳,沾着灰,没人愿意挨到它。
另一侧的墙上,随处可见“开锁”、“维修”、“上门清洁”的广告。
自从保洁阿姨撕掉牛皮癣广告,商贩迅速改变策略,将内容印在刻章内,肆无忌惮地烙上白墙。
花花绿绿的广告,掠过王秋月的余光,很像一只只阴暗幽邃的眼睛,在暌违闯入虎口的羊。
王秋月手心里攥着汗,腿有点发抖,但她还是咬着牙,来到8楼。
8楼共有6家住户,门牌号从801~806。
801和802为大户型,位于电梯左侧,靠安全通道最近,建面超过120平方,标准的3室1厅1厨1卫。
电梯右侧的“工”形通道里,设计有2对2的小户型,只有1室1厅1厨1卫。
小户型彼此间挨得更近,真正的一墙之隔。倘若夫妻吵架,一方摔门而出,另外三户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又能怎么办呢?住在老旧小区的人,大多经济拮据,拿不出钱去换大房子,只能蜗居在小小一隅,吃喝拉撒皆能被外人听取。
他们的出路,可参考王秋月,熬啊熬,直到把讨厌的邻居给熬死。
王秋月注意到,801的防盗门和别家不一样,门漆掉得特别厉害,露出大片铁黑,极不美观。
把20年的门硬生生用成了100年的古董。怪不得许卓每次关门都很用力,丑陋的门很难让人爱惜。
王秋月脚跟着地,小心翼翼贴近防盗门,侧耳倾听内部的响动。她还算脑子清醒,没有打草惊蛇。
隔着门,她能听到声音,这次不像抠地板,而像农夫挖地,一铲子一铲子地下去。
另外,好像还有撕扯的声音,但她并不是特别肯定。
室内没人说话,也没有脚步声,无法确定里面到底是谁。
王秋月侦探附体,把脸完全贴到门上,冰凉的触感令她打了个寒噤。
担心凶手忽然出现,她掏出手机,只要按下拨通键,就能联系警察。
她凝视手机荧光屏做准备,没察觉到屋里倏然静谧。
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门的另一侧突然爆发狗儿凶恶的狂吠,还有爪子抓挠门板的声音。
声控灯骤然亮起,黑黢黢的楼道瞬间通明。
王秋月吓得魂飞魄散,把晾衣杆一扔,掉头就跑,身影倏然冲入消防楼道。
她已经顾不得抓凶手了,狗叫得那么大声,很快就会有人出来,她绝不能被发现!
在精神急剧紧绷、惊慌失措下,她未能看清地面,一脚踩在油滑的污秽上,下身打了个趔趄,手电筒飞出,“哐啷”掉落,而她自己也滚下楼梯,接连撞出巨响。
天旋地转,事态发展已脱离王秋月的掌控,她的心坠进谷底。
门开了,有人飞快走出。
王秋月摔得手脚淤青,身上哪哪都痛,难以起身。
一束微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照出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不敢回头看,因为灵敏的耳朵已经捕捉到了:有人正朝她走来。
她倒是想逃,可挣扎了两下,膝盖太疼了,还在流血。
逃已经来不及,王秋月索性不动。狗还在不停的吠,一声比一声催命,她的心脏快滑出喉咙。
干啥啥不行,送人头第一名!她后悔得无以复加。
忽然,一只手覆上她的颈动脉。
被触碰的一刹那,王秋月脑子里的弦绷断,她失声尖叫:“啊啊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她只顾着叫,完全没听见身后的人说了什么。
直到她一嗓子吼完,才有话语见缝插针钻进耳朵:“瞎嚷啥?傻姑娘,我问你摔着了没!”
声音很苍老。
王秋月战战兢兢地回头,看见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穿着睡衣,眼圈很重,面黄肌瘦的。她的颧骨处,长着一颗大黑痣,给原本还算慈祥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倨傲。
王秋月抹掉眼角的泪,怔愣道:“你、你是谁?”
老太婆正待说话,狗叫再度触发,她眉心一皱:“多多,不许叫了!再叫我弄死你!”
801内隐约传来狗儿委屈巴巴的呜咽,像受训的小孩。
多多,正是许卓和叶枚饲养的狗的名字。王秋月曾在小区花园里听过叶枚唤它。
老太婆能使唤801家的狗,意味着……王秋月转动脖子往上看。
楼梯间的出口正对802,右边的视线死角是801。
她分明看见,802的房门打开,说明老太婆是从对门出来的,但她却很轻易地让邻居家的狗听话。
老太婆的视线转回来,见王秋月呆若木鸡的样子,解释道:“那是我家的狗,经常发疯,你别见怪。”
王秋月心有余悸:“我听到狗叫,吓死了,不小心踩滑摔倒。”
老太婆赶忙把她扶起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因为我们家……你也知道,出了些事情,我心力交瘁,没顾得上那条蠢狗。我对狗毛过敏,无法把它接来同住,就把它留在了801。”
王秋月终于捋清逻辑,愕然道:“所以你是许卓的母亲?你就住在对门?”
她对许卓母亲对办案警察哭闹的事还记忆犹新。
“嗯,801、802都是我买的,801还是我专门给儿子准备的婚房……没想到孙子没抱上,儿子倒先去了。”提及伤心事,她浑浊的眼眸里包着泪。
“……请节哀。”王秋月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心碎的母亲。
她也经历过亲人离世之痛,知道滋味有多难受,无奈她很难同情许卓,毕竟她跟凶手一样,盼着他死。
许妈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拭泪,垂眸望向王秋月裤子上的血渍,脸色大变:“哎呀!摔出血了!赶紧的,我给你涂药!”
王秋月本想拒绝,可她确实腿疼走不动路,只能在许妈妈的搀扶下,来到802。
许爸爸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见王秋月腿部受伤,赶紧去找消毒药水。
“可能会有点疼,你稍微忍忍。”许妈妈用棉签蘸碘伏,轻轻涂抹至王秋月的膝盖破口处。还好隔了层布料,细菌没进到皮肤组织,不然还得去医院打破伤风。
王秋月尽量不去看,咬牙忍住不吭声。
许妈妈瞅瞅挂钟,再瞅瞅王秋月,疑惑地问:“话说回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走楼梯呢?”
一般人如果上夜班回来,肯定会选择电梯,而今晚电梯运行正常,不存在非得走楼梯的状况。
王秋月只好摊牌:“其实我是701的住户,我本来已经睡了,突然听到楼上有抓挠地板的声音,觉得很奇怪,就上来看看。”
“肯定是多多在挠地板!”许妈妈不假思索道,“我儿子死了,儿媳失踪,那屋根本没人。”
随即她吸了吸鼻子,脊背像拐棍一样佝着:“真的很抱歉,影响到你休息。我白天太累了,所以也没管……”
“没事的,只要弄清缘由就行。”老人家通情达理,王秋月也无意为难别人。
“幸亏阿姨出来了,不然我不知道要在楼道里坐多久。”
许妈妈眸底一片阴鸷:“多多半夜突然叫唤,我以为儿媳回来了,这才追出来的。我想亲口质问她,她怎么那么狠心?我儿子对她多好,许家对她多好,她反过来倒打一耙,没脸没皮的白眼狼!”
不加掩饰的厌恶,令王秋月心惊胆战。她不愿火上浇油,但还是忍不住问:“阿姨,您怎么就确定是儿媳动的手呢?她不也失踪了吗?”
许妈妈怒气冲冲:“她早就包藏祸心,做的事没一样是我满意的!当初就不该同意许卓娶她!这件事不是她干的还可能是谁?我儿子从不跟外人结怨,他脾气什么样我最清楚!”
又一桩难以调和的婆媳关系。没有真凭实据,光动嘴皮子发泄怒火,是不能把凶手绳之以法的。
叶枚只是失踪了,不一定为潜逃,她也许也遭遇不测。
当然,她失踪的时间点过于蹊跷,很容易招来怀疑。
简单消毒上药后,王秋月不便再多叨扰,告辞下楼。
许妈妈把她送到门口,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明天我就把多多处理掉,省得它把家里搞得一团乱。”
王秋月不知“处理”是什么意思,反正最后一个噪音源也将远去,事情于她有利。她对多多恨之入骨,半点没有要替它求情的意思。
恍恍惚惚回到小卧室,她躺下静静思索。
想不到,801和802居然是一家子。住3号楼这么多年,王秋月都不知情,可想而知她跟街坊邻居多生疏。
许妈妈为人不错,爱子如命,但她对儿子的偏袒太明显,对叶枚横竖看不过眼,日常肯定会挑刺。
再爱儿子,面对儿子生前养的爱宠,她毫不留情,说解决就解决。也许过了今晚,小区周边就会多一条流浪狗。
一想到自己竟被蠢狗吓摔,王秋月就觉得很糗。
天花板的抓挠声及撕咬声停歇,表明异响的始作俑者就是多多。
所以,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它在刨地板。
狗为什么突然刨地板?跟许卓的死有没有关系?
王秋月后悔没趁机从许妈妈口中套话,比如许卓的死因,确切的死亡时间等等。警方不肯说,丧家亲属一定是知道的。
夜太深了,困意上头,王秋月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貌似以前多多清晨乱叫的时候,叶枚出言制止过,还在阳台打过它,叫它守规矩。至于许卓,好像从未约束过狗子的行为。
如此对比,叶枚的‘罪孽’比许卓稍轻些。
她到底在哪里?
她婆婆巴不得要了她的命。以后就算回家,双方也会闹僵吧。
算了,操那份心干嘛呢。人都死了,破案是警方的事。
杂七杂八想了很多,王秋月才睡着。这次她没做噩梦,安眠到晨光初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