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师爷凝视着钱日生的背影,一直到其远去这才一脚迈进了大厅,却见假郡守正盯着门外的树柳发呆,双眼波光悠悠。
不知不觉云层已经堆积的如同脏雪,晌午时分还毒辣的太阳变得苍白无力。
“又是一场大雨降至啊。”假郡守慢慢将视线收回,回望了一眼地上老石的尸体:
“事情——有点棘手了。”
师爷凑上前来,神秘兮兮问道:“掌旗,你觉得那个仵作,怎么样?”
“啧,不好说。”假郡守手指头敲着脑门,慢慢踱着步子:“瞧他神色举止,的确不大像,武功身手自不必说,他肯定杀不了老石。”
师爷抿了抿嘴,不置可否,他对自己这个“掌旗”颇有不满,总觉得这人瞻前顾后,总希望事情办的滴水不漏。
杀郡守的时候他就提过,就地埋了,神鬼不知。
可这位负责行动的“掌旗”却坚持要让尸体出现在城里,而且还要有仵作的验状作证。
“一个人不能既活着又死了。到时候调查贺谨,贺谨已死;查死因,仵作亦死;再查仵作,却冒出个逃犯;查逃犯……让大雍陷入死局,这样才无法牵连他人,全身而退。”
从第一步开始,师爷就觉得此举有些画蛇添足,他不喜欢把简单事情搞得太过繁杂。
因为精妙的计划必定意味着要处处小心,丝丝入扣,可变数也会增多。
但是“掌旗”的理由也的确让他无法辩驳:
郡守死在路上,那是江湖事;只有死在在城内,时间恰到好处,那才是天下事。
天沉闷的憋人心肺,院中一丝风都没有,只有蝉鸣一阵大过一阵的聒噪,听的他心里更是毛燥燥的。
“胡子呢?有下落没有?”假郡守勾着胸襟仿佛酷热难耐一般,他最在意的还是在这里。
派出去监视钱日生的是两个人,老石被人杀了,还有一个老胡,现在却下落不明,这就让他有种被人窥伺的压迫感。
也不知道是天气太闷,还是心里的担忧,他烦躁的看着门外斑驳的日影,动不动就发出一声叹息。
那种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每每细思,心就止不住的乱跳。
师爷也摇摇头,事情的确太过匪夷所思,他一时也参不透里面的关节要领。
刚才两人特地设计观察钱仵作的举动,衙门里的人也都派出去了,只要那个小仵作稍露不轨,立即就将他灭口。
“可如果不是仵作干的——”假郡守站住脚步,揉着眼窝推测:“那就只有那个人了。”
他目光陡然一闪,如同刀子一般,语气陡然抬高:“一定是他!”藲夿尛裞網
师爷和他对视了一眼,紧跟着说道:“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明明可以逃走,他不逃;带伤进城迟迟不动,现在他倒逼上门来了!”
这个问题假郡守也愁思良久,若是复仇,这个叫贺谨的官员是都城委派赴任的,无亲无故,复仇无从谈起。
如果是暗中的护卫,那应该立刻回去报官,怎么会几经厮杀,还负伤进城?
他为什么呢?
这时假郡守突然转身定住,一个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逝。
“难道是同行?”他眼神一凌,转向师爷征求似的追问道:“你说会不会?”
师爷脸上像挂着霜,语气也变得枯柴一样的干巴:“掌旗,那个人终归是个刀客,依我看,随便他是什么来路,咱们不能因为他影响全局。”
这一句话把假郡守一下震住了,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确在那个大汉身上放了太多的心思。
师爷说话单刀直入:“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天大的干系可不能栽在我们这里!”
假郡守直愣愣的盯着天棚,默默点头:“你继续说。”
师爷凝眉思索了一会儿,瞿然睁目说道:“事有不便,以便宜行事。我们这里提前动起来!先拿下佳梦关再说!“
假郡守一听猛一转身,目光炯炯的盯着师爷,青石一般的瞳仁由暗变明,却又渐渐的黯淡下去。
他这次临行前可谓做足了文章,要是出了差池影响全局,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假郡守回想起那个人,那个毒蛇一般的老者,每每想起都让他又敬又怕。
像他这样承袭父辈功爵的官宦子弟,如果还没有实打实的功劳,以后是很难再有所建树的。
如今年将不惑的他,太需这次机会了!
临行前,那个老者的话语还历历在耳:“虎父无犬子,勉之。只要十天,你能做到吧。”
老者当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种信任和寄托带来的压力此刻更是愈加强烈。
他叹了口气,越谨慎越有点举棋不定:擅自做主意味着就要承担后果,毕竟牵一发动全身啊。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斟酌利弊:
伍哲林将军的三千精骑应该已经便衣奔踏而来,当时飞鸽传信,已经敲死了入关日期……
潜伏大雍各部的谍探冒着暴露的风险也纷纷配合了这次行动……
刘昂将军的部曲只待佳梦关狼烟升起,立刻从桐关以西挥兵北进,截断海昌郡与国内的联系,蜂腰一断,海昌孤立无援!
可现在还差四天,这究竟动手还是不动手呢?
师爷瞧出他的犹豫,干脆敞开了说道:“佳梦关拿下,有功无过!时间早晚一两天又如何?”
假郡守吞咽了口唾沫,额头上筋肉一阵的颤动,权衡再三终于一咬牙下了决心:
“不管了!你赶紧出城,快马加鞭找到伍哲林将军,要他们火速进发。”
师爷连忙领命就走,却又被他叫住,师爷回身疑惑的看着,只听假郡守斟酌着说道:“你去了以后,就别回来了,直接去家里报信。”
假郡守竖起两根手指,在空中虚点着吩咐道:
“一定要说透两层意思,第一,劫杀贺谨已成,按计划顶替上任、封城十日,没有漏出马脚。”
师爷眼皮子一颤,立刻明白了“掌旗”的意图,这是为了以防万一,留个余地。
“第二,要说明我们眼下处境,另有不明之人暗查贺谨,现已被圈在城内。为防万一,我们才提前行动。这点,一定要说透。仵作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假郡守暗自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自言自语道:
“有这两条在,起码保住了根本。事成,我们是临机应变,只会有功;事败……不至于担上全责。”
师爷仔细咂摸着话语,心里一个闪念,这人好深的心思,临走还不忘提醒一句:“那仵作那头儿……”
“我亲自盯着他,说什么都不能放他出衙门了。”
……
不知不觉,天已经阴沉沉的,浓厚的乌云遮天蔽日,天色仿佛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雷声隐隐,仿佛远处有个硕大沉重的铁球在浓云上来回滚动。
钱日生坐在敛房里,也是心乱如麻,只是看着地上的尸体发呆。
“日生哥,真让你过一天郡守的日子,换你一条命你换不换?”
瘦狗嬉皮笑脸的模样莫名的在他脑中浮现。
他有些坐立不安了,索性站起身看着外头翻涌的乌云,恨不得来一场倾盆暴雨才好。
这时候只听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他赶紧窜了回去,假装在整理文案,余光盯着门口,却见是门房的老杨头端着餐盘迈了进来。
原来是送饭来了,钱日生对老杨头儿有种莫名的亲切,走上前问候到:“杨伯,贺大人呢?”
“不知道。”老杨头卧蚕似的眉毛压得低低的,满脸的皱纹如同树皮。
他从袖子里拿出两根蜡烛,钱日生赶紧接过来放在烛台上,一转身一把抓住老杨头的手臂恳求道:
“杨伯,能不能帮我带句话给贺大人,就说我有要事向他禀报。”
老杨头半天没有吭声,只是把饭菜碗筷放好,随即一边咳嗽一边挥挥手:“知道了。趁热吃吧。”
尸体躺在木板上,在敛房的地砖上打横放着。
钱日生一下看着门外的天色,一下盯着地上的尸体,一遍遍的构想着面对郡守的场景,嘴里念念有词。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一眼望去就跟墨染了似的,一点星光也无。
微风扫入敛房,压得烛火猛地一暗。偌大的敛房静的跟古墓一般,钱日生坐在椅子上如老僧入定。
突然只听喀拉一声裂响,震得烛火为之一颤,钱日生陡然一醒,只见金龙划空,刺目的光亮映的室内一片雪亮,雷声如同巨兽的鼾声,冗长而低沉,可雨偏就是死憋着不下。
他看着门外墨黑的夜幕,刚要出神,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个人影从夜幕中渐渐显出轮廓。
钱日生心脏一下子捏紧了,人影越来越近,终于显出了身形。
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看着假郡守面目阴沉的踱了进来。
“日生哥,人不能搬石头砸天吧……”瘦狗似乎在敛房里阴魂不散,莫名奇妙的又在他脑中回响。
钱日生腮帮子咬的紧绷绷的,心理默念着:
抽刀,箭步前冲,捅刺拧转。
“你找我?”假郡守显得心不在焉,随意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随即手指勾着领口嘀咕道:“这鬼天,闷死了。”
“我要出城。”钱日生目光灼灼的盯着假郡守,准备了许久的说辞,在这一刻竟然变成了简单直白的四个字。
假郡守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条缝儿,立刻察觉道今天的仵作不太一样。
“你要出城?”他意味深长的重复了一边,好似漫不经心的,将双手从背后拿了出来,随即眉梢一跳,冷笑道:
“我要说不行呢?”
“我知道那个杀手的下落。”
钱日生强撑着站在桌边,心里更加狂跳不已,终于抛出了自己准备已久的筹码。
他相信,对方一定会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