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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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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日头晒得大地一片蜡白,一脚踩在土路上都冒着热浪。可这天似蒸笼,地如煎锅时辰,郡衙门前密密匝匝的围得全是人。

    人们跟怕冷似的拥在一起,里三层外三成,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纷杂的人声。

    兵卫们呼喝着维持衙门前的秩序,袍子掖在裤腰里,手里提着鞭子,只要有人涌过来,劈头就是一鞭。

    “又死人了!”

    “好家伙,尸体就大大咧咧的放在衙门口!”

    “这是叫板啊!谁这么肥的胆子?”

    吆呼议论声中,只听一个人踮脚抻脖子的一喊:“欸!蟹盖儿脸来了!”

    众人目光刷的一下一齐扫了过去,只见不远处钱日生正匆匆忙忙的跟在差人后面,竟然直接从洞开的大门一路走了进去。

    围观看热闹的人顿时嗡嗡嘤嘤的而议论起来。他们哪里知道,钱日生此刻的心悬的都要吐出来了!

    多日的紧张疲惫让他双眼凹陷,脸色更加阴郁。

    按他的料想,尸体放在衙门口,必然引起轰动。有这一条做保证,就能逼得假郡守不敢乱来。

    对方做贼心虚,这事情就算想遮掩都没法遮掩!白天仵作不现身,衙门上下终归说不过去。

    可这一步迈出去,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再没回头路了。

    钱日生强摁着噗噗狂跳的心,沿着中门直铺的石板路,在炎炎烈日下绕过照壁,一路穿甬道、过仪门、上月台。突然眼前光线骤然一暗,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大堂内原来已经聚集了十几号人,正冷冷的盯着自己。

    纵使在家设想的万般妥当,此时真到阵前,也不免得心惊胆颤,仿佛塞了一把茅草正烟熏火燎炙烤着。

    “钱仵作,”假郡守愁云堆积,环视了一眼堂中的师爷差官,一本正经的问道:“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啊!啊?”钱日生下意识的刚想答应,突然间脑子嗡的一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复了。

    自己究竟该不该知道呢?

    他阴沉着脸,站在堂中头都不敢抬,只偷偷的抬眼扫了一眼面前的“郡守”,正巧对方也拿眼风扫来,一闪之间,他赶紧避开。

    “又是一条命案啊!”郡守长长叹了口气,随即亢声吩咐:

    “刑、捕二房,搜索四城,张贴告示;另外知会城门令,调拨五十个兵,一起搜捕。”

    这时,一旁负责刑案的刘师爷拱手问道:“贺大人,既然仵作已到,是否先行查验。另外毕竟是公门命案,且多案叠发,是否请示上峰派人协助?”

    “不忙,”那假郡守眉梢一颤,闪了一眼刘师爷:“眼下封城之际,杀手就在城中,本官上任,正要拿他好好整顿整顿!”

    随后便吩咐官差听令,谁谁去街坊探听询问,谁谁去专查客栈药铺,谁谁去四门张贴告示……

    指令下达了一圈儿,却刻意冷落似的,唯独将负责刑案的刘师爷晾在一边。

    堂中衙役官差有请示问询的,有分派人手,有进言建议的顿时喧闹起来。

    可做师爷的都是玲珑剔透心,纵使有些想不明白,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只在心里纳闷:

    这贺郡守一番话说的倒是堂皇至极,可细琢磨怎么有些驴头不对马嘴的。真有这么大的把握能办成铁案?

    他转念又想:多起命案,验状既出,理应请邻近州县仵作前来复验,怎么贺大人这么冒失?

    宦海沉浮的官员都清楚:大案要案必定请示上峰,一是礼仪,日后办妥了,上峰沾一分功劳;

    二来是以防后患,毕竟短短几天连续命案,这次尤为可怖,竟然暴尸衙前,太过惊骇物听。

    这么大的案子万一砸手上,将来怎么遮掩的了?

    刘师爷叹了口气,原本指望着傍上一棵大树,好生伺候着说不定能进京混个前程。可眼下这个郡守的做派,估摸着是指望不上了。

    周围一片嘈杂,钱日生一个字都没听清,木桩子似的杵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只听郡守一声吩咐:“都下去抓紧办去吧。”

    众人便做鸟兽散,各自带着令牌出门布置去了。

    偌大的厅堂顿时冷清起来,只剩下假郡守和钱日生二人。

    外头亮的刺眼,斑驳的石板路在烈日下泛着光,蝉鸣啾啾,可大厅内却静的可怕。

    “一臂距离之内,你才能出手!”

    大汉的言语在钱日生心中陡然升腾,他被这句来自内心的话语吓的一抽,此时正是二人独处!

    钱日生瞳仁一阵的乱颤,可刀却放在工箱里,他低垂着眼睑,心里已经翻来覆去。

    “你来,”假郡守突兀的言语将钱日生惊醒,只见对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径直往耳房走去。

    钱日生挎着工箱,脸色青灰的在后跟着,眼睛却死死盯着假郡守的后背。

    胡思乱想间冷不丁却被门槛一绊,一下子踉跄着扑到在地,哐当一声工箱里的家伙什撒了一地。

    糟了!

    钱日生一眼就看到那把尖刀刺溜一下滑到郡守脚边,在光滑的磨石方砖上打着旋儿。

    他浑身从头凉到脚,仓皇间连滚带爬的起身,赶紧把东西往箱子里拾掇,还刻意先拿他物,这才一步步的朝郡守靠过去。

    钱日生余光瞥着地上的尖刀,这时候却见一只手骤然出现,钱日生眼皮一颤,只见郡守已经捏起刀柄,正放在手上来回的瞧。

    他吓得面无血色,想看又怕表情露馅,不看心里又怕极了。所幸假郡守只是在手上随意看了看,然后便递了过来。

    钱日生假装镇静的接过尖刀,正巧郡守背过身子:“快点收拾好,忙正事吧。”

    钱日生攥着手中的刀柄,眼睛却盯着郡守的脚,距离稍稍有点远,但是机会却的确太好了!

    他脑中已经闪现出自己蹬地而起,一刀直扎肋下的场景,可自己能做到这么干脆吗?他有些怀疑又有些惊恐!

    一刹那间,他强按着冲动,终于还是将刀放入了工箱。

    他一辈子胆小谨慎,死死恪守着一个道理:一旦你犹豫一件事是否该做,那就千万不要做!

    他冷汗涔涔的将刀放好,同时目光转向了郡守手指着的方向。

    一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是老石的,钱日生情不自禁的回避开目光不想去看。

    假郡守凝着眉头注视着尸体说道:“你就在这里验,有什么说什么,验状嘛……”

    他仰起头斟酌了一会儿说道:“先不忙写了。”

    钱日生太清楚死因了,可既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出一丁点的破绽。他照着以往的习惯,掀开盖布。

    他抖擞精神,装模作样的便开始查验,既然第一步迈出去了,就务必要步步为营。

    凡尸体查验,必先干验,由脑后、顶心顺随下至。这是他熟透了的流程,可胸前的一滩血污已经变得发黑,致命伤显露无疑。

    钱日生慢慢解开老石的衣服,假装仔细观的察着伤口,嘴里不高不低的说道:“口眼开,胸前有刺伤,宽不过两分,皮肉卷突。”

    他说到这里偷偷看了一眼假郡守,只见对方冲自己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继续。

    他咽了口唾沫,费力的翻过尸体,果然见到一个骇然的伤口赫然入目。

    老石怎么死的,钱日生心里明镜似的,假郡守却有些不耐烦了,催问道:“怎么说?”

    钱日生压着语速回复道:“死者被人一刀从背后刺穿。”

    他撑开衣服,露出背后的伤痕,继续说道:“伤口上宽,下窄,贴着肋骨间的筋肉,斜插透内,凶器应该是一柄厚背薄刃的刀……”

    假郡守摸着胡须,木刻似的脸庞显得极其的凝重,瞳仁漆黑黯然无光,仿佛如临大敌一般。

    钱日生看着对方,说的斯条慢理,最后做出一个决断:“应是被人背后偷袭得手,一刀穿刺背后,直接致死。”

    厅外的蝉鸣一阵一阵,尖锐刺耳,钱日生一番言辞,自认为说的有理有据,简洁明了。

    假郡守踱了两步,思索了一会儿竟然哧的一笑。

    钱日生诧异的看着对方,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此时内心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脸色铁青,钉子似的站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岂料对方指着钱日生说道:“难怪之前的大人说你‘业术未精,尚有待堪考’呢。”说完竟然又笑了一下。

    钱日生一愣,一时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要我说,他是跟人面对面交手而死的。”

    钱日生瞳仁一颤,登时想到自己在巷中与人交战的场景,可伤口明摆着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呀,对方为什么说的这么笃定?

    他陡然想起盯梢的是两个人,难道……

    可假郡守的话语一下子将他惊恐的疑虑打消:“因为他手上有伤,你啊,好好看看吧,哼哼,还仵作……”

    钱日生不禁脸上有些发烫,下意识的就转头去看,当他捏起死者的手掌,果然看到一道浅浅的刀伤从掌心直至鱼际……

    他略一迟疑,终于脑中一亮,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自己当时暗中偷袭,一招捅刺落空,然后下意识的一划……

    夜里的场景在他脑中回闪,回忆中他终于捕捉到了这个细微之处。一定是这样的!

    虽然当时也没有得手,可那里能想到,错进错出,却留下了这么一道伤口!

    他不禁余光瞥了一眼工箱,尖刀就在里面……

    假郡守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来回踱着步子:“是个辣手啊!正面对敌,竟然一点声响都不留,从背后致死……”

    他一边喃喃自语,情不自禁的手也在空中比划着什么招式,随即吸了口气又悠长的吐出:“奇怪,为什么要在身后呢……”

    钱日生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心里莫名的暗喜,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挥,竟然成了摆脱嫌疑的铁证!

    “你先不忙回去,等会我叫人把尸体送去敛房,你幸苦料理一下。”

    假郡守的言语凝重,话里话外透着不让他走的意思。说完就吩咐门外差人进来抬尸体。

    钱日生只得挎上工箱,跟着向门外走去,可刚出门便被旁边的人影吓得一个踉跄。

    回首一看竟然是那个冷面师爷,也不知道在外边站了多久了!

    钱日生暗道一声侥幸,幸好刚才没有做出那个冒失的举动,他紧紧的搂着工箱,沿着回廊拐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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