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立冬之后，明显变得昼短夜长。
玻璃上会结出厚厚的冰霜，遮住人们窥望外面的视线。
早晨七点钟，操场上黑漆漆的，跑步的体育生落在暗影里，分辨不出谁是谁，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轮廓在晃动，消失、出现、消失，如此反复。
教室里亮着灯，低声细语，营造着昏昏欲睡的气氛。
苏韵锦垂着头背诵文科笔记，眼皮沉重得快要阖上，只剩下一抹微弱的光，越来越狭窄。
终于，她支撑不住，额头碰到桌面，昏沉的意识被击碎，清醒过来。她呼了口气，推了推旁边同样困乏的姜妮，姜妮醒来，继续背单词。
苏韵锦看到前面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人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而教室后面早就已经“全军覆没”，趴倒一片。
老师早已离开教室。就连好学生朱敏也趴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
苏韵锦有些寒心。
很久、很久之后，这幅画面还是让人生出失望和无助的情绪，深深的无力感攫住所有的人，有的人沉溺，有的人挣扎，并且不断地向着各自生命的方向延伸出去。
七点四十了，窗外还是被一团朦胧的雾气笼罩。冰霜融化掉一个角落，苏韵锦看到已经跑完步的体育生从操场上跑过来，卷着一股冷风冲进大厅，在铃声响起之前先去超市买早点。当铃声响起之后，他们逆着汹涌的人群走回教室，脸上浮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黎阳已经习惯了顺便给苏韵锦买早点的事。
回去的路上，他无意间看到她也混在人群里，正往楼下走，她高高扬起的脸上表情冷漠，眉宇间的忧郁和愁绪，与周围热闹、嬉笑的人群格格不入。就像混乱无序的杂草丛中长出的花朵。他偷偷从人群中挤过去，趁着没人注意，拉住她的手腕。
温热、细腻的皮肤，无力地挣扎一下，他抓得更紧了。
苏韵锦恼怒地侧过脸，看见黎阳散发着热气的脸，正眉眼弯弯地对着她笑。
周围是汹涌而下的人潮，而她被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掌很有力，也很温暖，她突然没了力气，松开姜妮的手，眼看着姜妮随着人流走远，她心里愧疚地冒着气泡，咕嘟咕嘟她的身体好像正在膨胀，被人群挤得喘不上气来。
她的手被他拉着，逆流而上，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宽阔的背影，想到巴掌打在脸上的刺痛感，眼睛酸涩，好想说点什么：“你离我远点。”“请你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可她不想说这样的话。她无法拒绝这样温暖的人，更不想答应李诗曼提出的要求，好像是她妥协、认输了一样。真讽刺，她就是要让李诗曼得不到，永远别想得到。
刚走到三楼，她挣脱黎阳的手，摸摸手腕，“真疼。”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他勾着嘴角笑了笑，“别生气嘛。”
苏韵锦低头看着男生的裤脚，藏蓝色的裤脚缩紧，和黑色的运动鞋融为一体，他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眼前尘埃纷纷扬扬，她说：“哪就那么爱生气呀？”
暗淡的光线从教室里照射过来，将长长的走廊分割成许多深黄色的格子间。
两人经过敞开的教室门，能闻到里面温热的气息，还有上课的余音缭绕在空气中，未曾散去。
黎阳转过身，嗔怪地问她：“不是说好了，我给你送早点吗？”
“我想也许你忘了。”苏韵锦没在意地说，眼睛四处看着。
黎阳拉住她的胳膊，让她看着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她挣开他的手，把双手背在身后，呆呆地看着黎阳，“万一忘了呢？”
“我发誓，绝对不会。”
苏韵锦抿着嘴角笑了笑，看了眼空荡荡的教室，同样的课本堆成小山，显得空间拥挤，压抑得令人泪水直往上涌。
黎阳问她：“手呢？”
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白净的手掌，纹理分明，三条明显的掌纹贯穿手掌，就像命运的纹路，沿着它们本该生长的方向尽情延伸。
黎阳趁机握住她的手，她板着脸问：“你要耍流氓？”
“好啦，不逗你了。”他松开手，将牛奶放在她的手掌，“真小气。”
她收紧手掌，用另一只手接过油酥饼，“谢谢。”
她转身走进教室，黎阳跟在身后，小声说：“每天都是一样的早点，吃不腻吗？”
苏韵锦摇摇头，“不会，我这个人本身也比较单调、乏味。”
她坐回座位，他也很自然地坐在她的身边，视线像磁石吸附在她身上，无法轻易移开。
“你刚才说我小气？”苏韵锦才反应过来，鼓着脸质问他。
黎阳笑说：“你的反射弧太长了，不像你，你挺聪明的呀。”
“你什么意思？”她还是认真的样子。
黎阳知道不好糊弄过去，就说实话：“我对你这么好，你都不让我摸手。”
“难道你是在跟我做交易？给我买早点，然后占我便宜，是吗？”她看着他，一脸正气。
黎阳忙笑着说：“当然不是，你想哪去了？我就是随口胡说的，你别乱想了。”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想牵你的手。”他说得很低，没好意思看她，一直看着斜对面的一摞书。
苏韵锦很严肃地说：“以后，还是我自己去买早点吧！”
“怎么啦？”他诧异地看着她，“你生气啦？我真的就是乱说的，没有那个意思。”
“太麻烦你了。”
黎阳急忙解释说：“跟我还这么见外，我有点伤心，你别生气了。”
她没说话。
黎阳有点慌了，“我真的不是想占你便宜，真的，以后不说了，好不好？”
苏韵锦噗嗤一声笑了，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黎阳看着她的笑脸，柔软、白净、温暖的笑脸，腼腆地说：“你知道原因的，明知故问。”
“哦，你就是想占便宜。”苏韵锦故作失望地转过头去。
黎阳拉过她的身子，“我真的不是，天地良心，我错了，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吗？”
苏韵锦看着他着急的表情，笑着说：“我逗你的。”
“那你不生气了？”
“嗯。”她点点头，伸出手看着他。他困惑地问：“干嘛？”
“给你占便宜呀。”
“我不敢。”
苏韵锦收回手，“胆小鬼。”
黎阳呵呵一笑，壮着胆子抓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手掌，这一次，她没有挣脱，而是看着黎阳微微一笑，“好摸吗？”
“你们女生的手好软，好像没有骨头一样。”
她微笑着抽出手，不理他了。
玻璃上融化的冰霜变成水滴正在蜿蜒而下，一朵橘色的光晕映在窗户上。
东侧的天空出现了一圈毛茸茸的橘色花边，衬得灰青色楼房愈发寒冷。
空荡荡的操场上，绿色和灰□□限不明，好像正在变得生硬。
沉默了好一会，苏韵锦突然说：“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黎阳顿了顿，小声问：“你又生气了？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苏韵锦没吱声，看着窗外发呆。
黎阳继续说：”我就知道，我不该说你们女生，你肯定会误会，我真的没有摸过女生的手，我就摸过你的手而已，你是第一个，我发誓。”
“谁管你摸没摸过女生的手。”她冷淡地说了一句，视线瞟过他，看向别处。
黎阳突然捧着她的脸说：“我发誓，我就是觉得好冤枉，我只摸过你的手，也只觉得你的手软软的，别人的手，我真不知道。我只喜欢你，没有喜欢过别人，如果说谎，不得好死。”
苏韵锦看着他还算真挚的脸，淡定地说：“我的意思是快考试了，我想好好复习，你别来打扰我。”
黎阳不解地问：“什么考试？”
“期中考试，这周周末，你复习得怎么样了？”她摇摇头，示意他放开手。
黎阳尴尬地笑笑，松开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随意地翻看着说：“不要问我学习的事，我又不擅长。”
苏韵锦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那你是放弃了？”
黎阳看她一本正经，视线看向别处，说：“也不是，就是不想学习。”
“你的父母不管吗？”
“他们不管，只要我不闯祸就行。”他的笑容收拢起来，突然给人极沉重的压迫感。
苏韵锦看着他，遗憾塞进胸腔，满满当当，那点本来就淡薄的喜欢被挤得无处立足。
直到他离开，苏韵锦都沉浸在权衡利弊的恍惚中：
“我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吧！”
“我想要的未来，似乎没有你的影子。而你那时候，压根没有设想过未来。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们的相遇和认识都是错误，后来发生的一切也是错上加错，只是当时，我的虚荣心那么强烈，那么不愿意拱手让人，想来想去，还是维持着那种简单的关系，等着时间替我们做出选择。”
等黎阳走后，很长一段时间，苏韵锦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回不过神来。
她的心里笼上了一层阴翳，眸子越来越深邃、幽暗，将所有的情绪藏在眼底。
悲伤的、无奈的、遗憾的、内疚的，直到压得心脏沉到深渊，再也没有知觉。
——
太阳冉冉升起，橘色光芒照耀在结了冰霜的玻璃上，反射出无数道细细的光。温暖的色泽，令人陡然生出温暖的希望。
冰霜在慢慢消融，绚丽的色泽正在淡化。
热烈的暖色调削弱了初冬早晨的凛冽。
在雪白的墙壁上投射下淡黄色的光斑。
狭长、安静、朦胧得令人多愁善感。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三角函数的知识点，苏韵锦的视线模糊不清。她揉了几次眼睛，还是看不清，懊恼得差点就要流下眼泪了。她好不容易等到下课，老师交待说：“期中考试的题都是我们讲过的题，回去复习一下，可别给我交白卷，我丢不起人。”
她离开教室，班里的学生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
姜妮靠过身体低声说：“时间过得真快，都要期中考试了。”
“嗯。”苏韵锦收拾好书包，桌面上的书少了一大半，空间看起来宽敞许多。
“你准备好了吗？”
“考试？”苏韵锦看了看姜妮，“准备什么？”
“复习考点呀。”
“没有，我就打算好好看一下笔记。”
“借我抄一下你的笔记。”
“你不是也有笔记吗？”
“我怕有缺漏。”
苏韵锦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你什么时候用？”
“一会儿就要。”
苏韵锦把笔记递给她，“给你，晚上给我。”
姜妮拿着笔记，随手翻了翻，感叹着：“你的笔记抄得好整齐。”
苏韵锦没有接话，只是微微一笑。
——
因为期中考试需要提前布置考场，周五的下午学校就放了半天假，留给学生们利用。
学生们摆好考试的桌子后，陆续离开教室。
姜妮和陈露去卫生间了。苏韵锦收拾好书和笔记本，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她检查过窗户后，锁门离开，出来时看到走廊西侧被阴影吞噬，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向着西侧走过去。
走廊里有一股熟悉的廉价烟的烟味，还有消毒水和劣质香水味——桂花和茉莉的香味，浓郁得令人眼眶发酸。她捂着嘴轻声走路，经过六班、七班、八班这些教室，看见有的屋里还留着几个男生正在窃窃私语，她从敞开的门口看到里面的桌上很干净，没有小山似的书堆，也没有那么浓厚的学习氛围，空间比平时宽敞，空荡荡的。突然而至的感伤气氛，苏韵锦心里空落落的，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走到高三（九）班的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就从后门的窗口偷偷望去——几个男生正聚在一起说笑。
她眯着眼睛寻找熟悉的身影，并没有看到黎阳，失望地靠着墙垂下头去，怀里抱着沉甸甸的书包。寂静的走廊里，失落感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意识，她自嘲地笑了笑，“还真的当真了啊？真是自作多情。”
“你在这里干嘛？”不高不低的声音，恰好惊醒正在胡思乱想的苏韵锦。
她站直身体，抬起脸看到黎阳脸上未收拢的惊喜和兴奋。他拿着拖把，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很快就形成一滩积水。
她看了看周围，没有多余的人影，低声问：“你负责拖地？”
“嗯。”黎阳甩甩拖把，水珠乱溅，地板上湿漉漉的一片，“你来找我吗？”
苏韵锦羞涩地看着地面上的水迹，小声说：“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这个。”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这是我给你抄好的笔记，都是我们各科老师划的重点。”
黎阳愣了一会儿，看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诧异地问道：“你专门过来给我送笔记？”
苏韵锦慌张地说：“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需要，但因为期中考试的试卷是我们老师出的，我想可能会有用，所有的科目重点都在这里了。”
黎阳咧着嘴角笑问：“送给我了？”
“嗯，你拿去吧！又不值钱。”
“万一，我不看呢？”
苏韵锦动了动嘴唇，露出一抹很淡的笑容，“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你。”
黎阳想了想，伸手接过笔记本，“等我一下，我先回教室放东西。”
苏韵锦点点头，他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抱着怀里的书包走到墙角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