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骤雨
外面天气晴好,何惊年站在太阳底下,心底却一片冰凉。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更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愧。
在听到医生的建议时,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担心宝宝,而是下意识想到,如果没有了这个孩子,他连留下来的资格都失去了。
何惊年不敢回去,也没勇气面对原辞声。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所有关节都被拴上看不见的丝线,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开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飘荡。
一直都是这样。从母亲去世,到进入福利院,再到被收养,自己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的、长久的容身之所。
路边靠墙根的地方,不知被谁扔了个大纸箱。何惊年刚走过去,纸箱里的东西就对他“汪汪”地叫了起来。
是小狗!而且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狗。圆眼睛,大耳朵,粉爪子,长得像史努比。
箱子里留了纸条,主人说自己要搬家了,实在没条件养,小狗很健康,疫苗什么的都有打过,希望能有好心人领养它。
小狗看见何惊年过来,叫得更加起劲,挺着圆滚滚的粉肚皮一扑一扑的,两扇大耳朵直晃悠。
何惊年喜欢小动物,他很想抱抱小狗。但他知道,自己一抱肯定就舍不得了,他没有能力给小狗一个家,他自己都没有家。
小狗很有灵性,大概知道他要走,更加大声地汪汪叫,还不停地在箱子里扑腾。何惊年心又软了,站在箱子旁舍不得走。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阳光灿烂的太阳雨,雨帘水茫茫地笼罩整个世界。何惊年没带伞,手足无措间,一辆车在他旁边停下。
“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是这么狼狈的样子。”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清润俊秀的脸。“快上车。”
何惊年迟疑。
沈棠风微微一笑,“和那只小狗。”
何惊年抱着小狗,浑身湿淋淋地钻进车厢,里面充斥着暖暖的木质香调,倒意外地令人心生安宁。
“这里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先去换身衣服吧。”
何惊年赶紧说:“不用了,等雨停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不行,那样肯定会生病的。”沈棠风坚持把他带去了自己住的高级公寓。何惊年浑身都在滴水,踟躇着不敢进去。
“没事,就我一个人住,进来吧。”沈棠风笑道。
进去之后,沈棠风让何惊年先换身衣服,把头发擦干。见他满脸不安,沈棠风说:“你放心,家政很快就能把你的衣服洗干净烘好,保准看不出来。”
何惊年换上沈棠风准备好的衣服,身上粘腻潮湿的感觉消失了,整个人终于好受了一些。这衣服应该是沈棠风让家政新买的,尺寸很合适,宽松的很舒服。
擦着湿发走出卫浴间,他看见沈棠风已经给小狗准备了一个简易的小窝,这会儿正在逗弄它。小狗摇着尾巴绕着他打转,看上去特别亲人。
“沈先生,您会把它留下来吗?”
“我经常住在不同的地方。”沈棠风微笑,“但是,我可以帮它找个愿意收养它的主人。”看着何惊年怅然点头的表情,他问:“你似乎很喜欢它,不自己想养它吗?”
何惊年不说话,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小狗开心得在地上直打滚。
“它很喜欢你。”沈棠风把撕碎的水煮鸡胸肉给他,“要试着喂喂它吗?”
小狗很能吃,几块鸡胸肉一下子就没影了。吃完还馋,尾巴摇成一朵花,小舌头舔何惊年的手掌心,痒丝丝的,逗得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高兴。”沈棠风侧过脸,微微上翘的眼尾随着笑意蔓延,绽开温存的纹路。
何惊年摸着小狗软乎乎的大耳朵,“它真的好可爱,而且特别乖。”
小狗“呜呜”地哼唧两声,把下巴搁在何惊年手上。
两人一起逗了会儿小狗,沈棠风起身说:“我去问下家政你衣服好了没。”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麻烦帮我开下吧。”沈棠风的声音传了过来。
何惊年打开门,浑身一震。
原辞声站在那里,逆光浓重,一双眼睛也深深陷成了坑。
“已经烘干……”沈棠风正抱着衣服过来,看见门外的人,不由困惑地皱起眉,“你怎么来了?”
原辞声一言不发地走进来,视线森冷冰寒,在沈棠风脸上一剐,又缓缓移到何惊年身上。
“汪!”大耳朵花狗冲他吠了一声。
“外面突然下雨,我没带伞,正好遇见沈先生……”何惊年声音越来越轻,他不是怕原辞声生气,只是每每对方用这种眼神看他,都令他十分难过。
原辞声如若不闻,又或者他根本不屑于听。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何惊年的手腕,扯过他就往外走。
何惊年身形比他小上一圈不止,当即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就像毫无分量的木偶,任由他摆布。
沈棠风向来笑意温润的脸,也骤然寒了下来。“站住。”他拽住原辞声的胳膊,“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原辞声手腕一翻,五指一扣,轻而易举甩开他的手。“我警告你沈二,你爱怎么玩儿是你的事,别给我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沈棠风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他跟你身边那些人都不一样。”原辞声眸光黑洞洞地撂过来,“收起你那些肮脏心思,你敢再接近他,别怪我不客气。”
何惊年被连拖带拽地塞进车里,他缩着身子紧靠车窗,脑子一阵阵地发蒙。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现在的原辞声看起来特别可怕。虽然原辞声以前也时常对他生气,但不至于像在这样彻底没了情绪,犹如一座冰寒彻骨的冷金属雕像。
回到睿山御庭,原辞声依旧一声不吭,直接把他带进了浴室,然后在浴缸里放水。很快,热气蒸腾,镜子上白雾纷缊。
何惊年颤声问:“你要做什么?”
原辞声还是不说话,手伸过来,要帮他解纽扣。
何惊年吓坏了,用力推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原辞声深深看了他一眼,“自己洗干净。”
“为什么……”何惊年眼睛被热汽熏得通红,“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我说过,让你不要跟沈二接触,也提醒过你有事打电话给我。你答应了我,为什么没做到?”
何惊年被他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太阳穴一抽一抽地剧痛。
“你知不知道沈二在圈子里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我告诉你,沈二男女不忌,身边就从没断过人。只要看得上眼,他就有本事人哄上床,等腻了再一脚踹掉。”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何惊年听了无比莫名,甚至有点想笑,“你不会觉得沈先生喜欢我吧?”轻轻地、自嘲般哂笑,“怎么可能,谁会这么没眼光。”
原辞声喉结一滚。“无关。我追求彻底的干净,自然也要身边的人保持干净,杜绝一切和不洁之物接触的可能。”
门重重地关上。何惊年浸没在热水中,心口却像被狠狠揉进一把尖锐的冰渣,冻得他浑身发麻发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概,这就是贪心的代价。
最初,他只是想再见小少爷一面,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但是,贪念不断膨胀,终究还是蒙蔽了理智。那个夜晚,当闪电照亮那双眼睛的刹那,他犹豫了,妥协了,放弃了所有抵抗。
月亮只适合遥遥相望,不可触碰,无法占有,玷污月亮的人是罪人,罪人只配得到惩罚。
何惊年从水里出来,衣架上没有他平时穿的衣服,只有一件白衬衣。衬衣上散发的淡淡消毒水味轰然涌进鼻端,化作无尽羞辱,激得他浑身泛起羞耻的热意。
衣料在手中被颤抖着攥紧,每一道褶皱都像无情耻笑的嘴。何惊年闭了闭眼,忍住火辣辣的酸楚感,僵硬地穿上了这件衬衣。
光滑微凉的衣料遮掩住瘦削苍白的身体,他慢慢走进卧室,原辞声抬眼睨他,剔透绿眸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因为体质特殊的关系,何惊年并不像正常女性那样显怀。衬衣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露出修长的双腿,还有被过长衣袖盖过的泛粉指尖,看起来格外纯洁而生稚。
“过来。”原辞声静静地开了口。
何惊年颤栗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缩,可手腕却被及时握住,挣不开。
原辞声一声不响地把他领到床上睡觉,何惊年穿着他的衬衣,就这么背对着他。过了会儿,他感觉原辞声伸手抱住了自己,动作轻柔却含着暗劲,把他扳了过来。
“你……哭了?”
何惊年肩膀微微抽动,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顺着薄红的眼尾,流进漆黑的头发里。
寂静的黑夜放大了断续的抽泣,连空气都被浸染上悲伤。良久,原辞声轻轻替他拭去滚落的泪珠,烫的,惹得指尖发颤。
“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能控制住脾气。”原辞声低声道,“可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外面下这么大雨,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瞎跑?”
何惊年别过头,柔软的脸颊掠擦过他的手背,温凉潮湿的泪液蹭上他的皮肤,然后又在心底点燃蓬烈的火。
“回答我。”原辞声握住他的肩膀,逼迫他看向自己。
“你知道司机告诉我你人不见了的时候我有多着急吗?你跟沈二才见了几次啊,就跟他交了心?所以情愿躲他那儿也不肯回来是吗?说话啊何惊年!”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根本就不敢回来。”何惊年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一开口,大颗眼泪疼得滚滚落下,摔碎在原辞声的胳膊上、指节上。
“今天我去医院拿报告了,两次唐氏筛查结果都是高危。医生说,如果穿刺检查的结果还不好,可能这个宝宝我们就留不住了。”他揉着眼睛,从眼角揉到鼻梁,眼泪却越揉越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是我遇到这种事情……”
原辞声愣住了,他做梦都没想到,何惊年竟然因为这事不敢回来。看着何惊年满脸眼泪的样子,心底像被浇透一杯冒热气的柠檬汁,酸涩地皱在一起。
他不明白,也无法理解,难道何惊年以为自己一旦知道,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去吗?
“穿刺检查还没做不是吗?最终结果都还没出来,你真没必要这么担心。”
他扯了纸巾帮何惊年擦眼泪,笨拙地把人的脸擦得通红。何惊年吃痛般低下头,顺势闭上了眼。他不敢看此刻的原辞声,些许温柔好意就能令他动摇,动摇就会期待,期待无法实现,唯有痛苦依旧。
“万一……万一结果还是不好呢?”
“不会的。”原辞声双手略略一顿,轻缓地贴上何惊年的背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可能。”
不会的。不可能。何惊年无言。
他很想问问原辞声,然后呢?如果宝宝真的无法留住,你会怎么做?我和你之间,又将变成什么关系。
许是察觉到他的僵硬与抗拒,原辞声加重了手臂的力度,面对面地把他圈锢在怀里。原辞声体温很高,何惊年被他密不通风地抱着,心口却凉浸浸的像透着风。
一整夜,何惊年想动弹都不能够,浑身上下焐得直冒细汗,直到天蒙蒙亮,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醒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原辞声竟然没去上班,这会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你今天不是要去做检查么,我陪你。”原辞声轻轻捻开他微蹙的眉心,“放心,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