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纪成依拿了笔墨上楼,他答应齐皇后探友,那么,总要有些交待吧。启程之前他细细想过,齐妍无法听说,他就多绘几幅丹青,多录一点日常,带回去交给她。深宫的日子总是特别长,她可以慢慢看,也就当故人在眼前了。这少年虽懒散又没规矩,但心地却柔软极了,他并非完全不知此行背后的利害瓜葛,只是不看重那些罢了。皇后既要他“探故人”,他便帮她好好地探望,认真地记忆,只求能将二人断了的情谊再续上丝丝缕缕。他对自己的童年和家人没有印象,但从故纸堆里也咂么出了“思念”这个词的份量。那日,他去焰灼宫送画,齐妍正对着一面军旗发愣,那旗子边角已经脱线发毛了,明黄的底色上一个大大的“陆”字。当齐妍从旗上收起目光转而望向他时,他看到了她来不及收拾好的软弱。对,那个目光就是书上说的“思念”了。
陆如苍坐在竹绷前,一针一针地绣着,一枝斜逸而出的桃花已经守成大半了。她听到了脚步声,知道定是纪成依来与她作伴了,心头欢喜,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陆大人的二楼风景独好,借一角给纪某完成公务可好?”
陆如苍从前是厌恶官腔的,但每次听到纪成依故作老成的话语却觉得有趣。
“纪大人请便。荒山野岭,也就屋子大些,你不嫌弃就好。”感觉他在旁边的案子前坐下了,又问了一句,“纪大人今年贵庚?”
“十七,快十八了。”纪成依记得昨夜她已经问过了。
“一夜之间竟年轻了一岁,”陆如苍放下针线,转身朝对方拱了拱手,“你若把这个法子教与我,拿去镇上药铺售卖,那一定生意很好。我也就不用辛苦地绣这些了。”陆如苍早知他在年龄上说了谎,应该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呃……”纪成依一向嘴上不输人,他赶快转换了话题,“陆大人绣的这是桃花吧?怎么?竟是要拿去售卖的?”
“你叫什么名字?”陆如苍没接他的茬,只顾自己提问。昨日只在郁香楼初见时听他报过名讳,这是真的不记得了。
“小人纪——成——依——,”纪成依调皮地拉长声调。
“成依?是哪两个字?”
问得这么详细,对你来说,不就是音更重要吗?纪成依如此想着,却也答了话:“一朝功成无所依,就是这两个‘成依’。”
“一朝功成无所依……”陆如苍重复着这句诗,在心下仔细地品评着,“倒是实话,不过暮气重了些。成依,他日有人再问你,不如答他‘醇酿新成情依依’的成依,如何?”她想起曾潜在关九的营中,那些娇媚的酒娘们献上亲手酿成的美酒和歌舞,只为得到英雄一眼多看、一宵亲爱,那种活色生香的场景才适合青春少年郎。
“啊?”成依没有想过她会认真对待这种拿来应付人的说辞,诧异之余,也有一点被关心的感动。大常待自己自然是好的,但只是男人粗放的义气。他很喜欢这样和人随意地说话聊天,被人认真细致地关心。“好,那就是‘醇酿新成情依依’的成依。”
陆如苍也觉得这样的时光比往日一个人的寂寥静默要好得多,她笑着加快了手中的针线活儿。纪成依从侧面看着盲女带着微笑利索地刺绣,她的身影被窗户透进来的光勾上了金边,明明是寻常生活,却仿佛又有慈善的佛光。他磨墨提笔,又看了几眼陆如苍,低下头疾书了起来。
纪成依没有想到陆如苍的一日是如此辛苦度过的。除了午晚两餐的时间,她都在二楼做绣活儿。纪成依自己早就忙完了,午后睡了一觉,其余的时间就看着她绣花。虽眼不视物,但陆如苍绣花的技术已超过一般学艺五年的绣娘了,她双手配合着,几乎不用找位,一针挨着一针,绣得极整齐细密。加上不用像旁人那样看绘样,全凭心中的画面来绣,她的速度又快了一成。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这幅春桃图完成了。
月亮又比昨夜更圆了些,月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再加上有陆如苍在身旁,纪成依也就没有点灯。陆如苍放下针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突然想起这屋里还有一位明眼又胆小的少年,便忙去点灯。心里急,踩到了草垫,垫子一滑,陆如苍眼看着就要摔倒。纪成依一跃而起,冲过去用身体从后面顶住了她。他自知身单力薄,但想着就算撑她不住,倒下时也可给她垫一垫,不至摔得太重。陆如苍是何人?她只是心急之下失了平衡,等不到摔倒便会凭着功夫站立稳当,若这都做不到,五年来她不是早就摔死了?还敢居于二楼?纪成依用了十成的力量想要撑住她,她自己也已经回神站好,这么一来,二人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略高一头的纪成依撞散了陆如苍的发髻,黑发如瀑布般倾泻到他的脸上,身上撞疼了,他也忘了叫唤,只觉得有些神迷昏沉。
“成依,你没事吧?”一天之内,这是陆如苍第二次为他焦心了,贴着她的少年气息浮动,身体却是一动不动。她转身扶他坐下,让他倚着自己,再次问道,“成依,可有伤着?”
黑丝飘舞在月光下,纪成依轻轻地应道,“我没事。”他不太想说话,怕不是伤着了脑袋,他怎么觉得这一撞撞得挺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