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大良都城金领地处北方,八月,天气已渐凉了,火红一片的焰灼宫里却热胜七月流火。不是身上热,是眼里热,心间热。尚帝急行于一片红海之中,如一只黑色的雁飞掠过霞光彩云间。一国之君,既已下决心,便尽力去赶吧,只想在必定误了的时辰中追一些回来。
是了,他面容虽少年,但肩背已经宽阔,手中握着来之不易、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就没有了那些踯躅、惆怅、感怀、叹息的权利。便服是丝制的,层层叠叠却还是同他清瘦的身体有着一段距离,宽袖被行走的疾风鼓起,袍裾无声地飘荡在身后。一路跪着的侍女,好运的几个被这丝滑快速地抚过面颊,陛下的衣袂是冰凉的啊,焰灼宫的温度太高,这梦中的男子便如长夜皎月一般让人渴望至情动,又让人绝望到心冷。
“妍儿!”他行至正殿,一声唤。那红衣佳人,许是等得久了,闭眼依在官娘茉心的肩上,并未应声,不曾动静。“妍儿,”他走近了,又低低唤了一声,“朕……晚了。”他知道这些呼唤说辞都是无用的,但仍未习惯就这么无声地相处,微蹙着眉,目光忧忧地转眼看向茉心,不知该将这歉意付予谁。
“陛下恕罪,奴婢不便起身行礼。”这官娘当真一动未动,只是眼光低了一低,一把轻灵婉约的声音在氤氲的佳肴香气中让他有了一些放松、一些欢喜了。
“无妨,”尚帝宽和地笑了一下,俯身,伸手从皇后齐妍颈后、膝下绕过,尽可能平稳地抱起她,“晚了,有风,掌灯内殿吧。”
其实,哪里有风能吹得进她的焰灼宫?这宫闱华丽热烈得密密麻麻,堆叠着的各式的红在暗下去了的天色中沉沉地将压下来,偏偏灯又少,人不多,尚帝带着第101次轻浅的不满走过回廊、庭院、画室、书阁……茉心为首,五位宫娘各掌着一盏玲珑灯引路,君王抱着他的皇后,踏着如火的光进了内殿,小心地把她放上软缎红绵的床。
红衣佳人笑了,嘴角微微上扬,细长上挑的眼睁开了。四目相对,气息交杂,他喉结一动,又一次撞进了她的温柔里。小手握住了他的手,从自己的颈间顺着娇躯滑到腰上,一个借力,她起身,他跌坐床沿。又笑了,银牙在红唇微启的细缝中快速地闪过锋利的光,眼眸也去了一层迷蒙水雾“倏”地亮了起来。她醒了。醒了很久,或,不曾睡去。
终究是这个躲不过的日子,两人默契地移步至前厅长案前,并排坐了。这边茉心已备好文房四宝,匆匆跪了一跪,又专心沉浸在磨墨中了。齐妍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停下,又冲她微点了点头。
茉心面向尚帝,低头禀道:“五年之期将至,南疆一切如常。是封是灭,陛下还请尽早定度。”
“如常?”尚帝抬起眼,盯着茉心,“这‘常’是哪个常?”
“山中日月,寻常烟火。”对答如流,显然焰灼宫的这对主仆早已排练过,或许从五年前把这后宫第一大宫尽数染红时,她们就开始准备了。
“嗯……,”尚帝又垂微下眼眸,目光从自己的脚转向皇后的脚,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握她的手。齐妍一动不动,任他触碰、覆盖、松松地握着。大手冰凉,小手滚烫。
“你……退下……吧?”尚帝突然觉得这不大的前厅里,三个人太挤了,紧握了一下齐妍的手,上扬的声调里似乎还带着不自信的商量询问。齐妍日光炯炯地盯着他的手,反转,自己手心朝上,握了握他,露出明媚绚烂的笑,玩味一般望向他。
茉心把舔了墨的笔递到齐妍眼前,又抚了抚那本就平整的纸。齐妍转身看着她,提笔在她手心点了个墨迹,二人对视,齐妍又点了点头,给了一个妥帖温暖的神情,茉心这才无奈地施了个礼,缓缓地退出殿外,但心下的那点不安并未完全散去。今日不同以往,但愿皆如娘娘所想吧。
齐妍正身端坐,头略略转过,静静地看着身边人。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这五年,就这么握着手走过来了,其实多少也猜得到彼此的心意。尚帝身前亦有笔墨,他执笔欲书,但墨已干。暗暗叹口气,茉心这姑娘,唉,这焰灼宫越发不像是他的后宫了。
齐妍仍是端坐,看着君王自己点水磨墨,白皙修长的手指不徐不急,优雅淡然地做着每一件事,执笔也好,拿墨也好,都是轻巧的,哪怕磨墨这种事,也是悠悠而为,仿佛这手只是个传令的,墨块接收到了天子的命令便自己在砚上滑动了。这样的历哥哥才能有这样的手,瘦却不显骨节,更无任何伤疤暗沉,蓝紫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隐隐地透着,指甲是健康的粉色,即使修得很短,也丝毫不妨碍手指的纤长。这一双手,在儿时第一次帮她捉蝴蝶时就入了她的心,再也出不来了。
“尚有几日,再议”,尚帝边轻声念道边落笔,字如其人,干净秀美;文如其心,浮沉不定。他也知道这几乎不算是个答案,也就不敢转头看向齐妍。待那边有了放笔的动静,他才望过去,只见纸上写着“先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