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生6 九月授衣
乘歌十三国统一的那天,世界中心帝国的使节授其王朝之阶。
归去那日,负责与其送行开国大将凰不奢终于忍不住了,愤然说:“我王麾下升龙可是有三位的,何以下位王朝能比称?”
世界中心帝国,碧荒首屈一指,一万三千载以来,所有的国家的国威授封都经其一言而定,虽说诸国莫有不从,但不服评定者,也还是有的,不过也只能口头不满,到底还是不会自称更高位的。
又不过,世界中心帝国只是评判,而不会强制,所以即便自称高位,世界中心帝国也是管不着的,但没有国家会这么做。
中心帝国的绝对实力,就代表了至高的权威,自诩高位,只是自折颜面。
使节尽量委婉地答道:“一荣一枯,有高有下,若单以升龙论阶,碧荒可称帝国的王朝之属,不下十家,例数去——南方重岳王朝,中部华颜王朝,西北何氏王朝,西方沙漠王朝,等等,哪个不是?可衡量一个国家的层级,不是那么简单的。”
凰不奢久经沙场战力无双不假,却是实打实的莽人,追随王多年,论见识,也只在刀兵阵合一面敢称足备。
“那——”凰不奢有些脸红,心里暗叫真傻,嘴上却还想极力挽回点什么,“你倒是说说,乘歌还缺什么?”
当这话一问出口,使节就笑了。
凰不奢瞬间觉得自己更傻了,刚要硬生生把话掐死,使节却开口了。
“嗯,既然凰将军问到了,我便依你心中想,举一点吧——乘歌上下,算上重淳尊王,共有升龙四位,个个天骄,但你们的四境人物有多少?三境呢?”
凰不奢回答不上来——他从来没想过这个。
“我替你说了吧,乘歌四境灵师只有一位,三境连百位都没有。”
“这么少?!”凰不奢失声,“可是……少又怎样?战场生败,还是要看顶尖战力的!”
凰不奢向来独行,没有属于自己的部署,更懒得去看己方的力量态势。
“不一定,聚沙成塔,低境灵师的联合,远非你以为的那样——不妨明说吧,乘歌若不是有你们四位升龙,顶多也就是个公国之流,还是偏下的那种,乘歌有四位升龙,却也只有四位升龙而已。
南方那个名为重岳的国度,且不说升龙境,四境人物不下十位,三境人物不下五千之数,他们那三千空寂卫若结阵联合,可屠升龙!可也因为经济原因,而长期困顿王朝,而你们乘歌,问题太多太多了,数不过来,恕我直言,若乘歌不图精进,有朝一日,待尊王与汝等三位柱国魂去,乘歌怕是又要四分五裂。
这里太贫瘠,出得了好汉,却不容易出高阶灵师,其他的无论人口,出产,都是下下之等,混乱之极,连周边国家都没心情过来征伐,因为劳民伤财不说,还没什么好物什好得,乘歌的统一,只是极少数绝对力量的强硬糅合,这一代乘歌域也是好运,竟然出了四位升龙,不过要不是尊王重淳这个绝对中的绝对,乘歌也不可能统一的——唉,话说太多了,我该走了。”
凰不奢觉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应和着一些他最不熟悉的场面话,直等到使节没了影子,他才真正回过神,转身看着仓促而就的皇城城门,华丽而暴躁,守卫虽然站得笔直,却只有普通二境的实力——用普通二境来守皇门,对乘歌而言这已经是极致了,毕竟再往上的灵师,就那么点儿,早就派出国中各域执掌要务了。
抓抓头,他恍然想起,自家王上今岁才不过十四岁。
十四岁的小家伙!他促狭一笑,粗犷的脸上全是唏嘘,唏嘘过后,又茫然。
仗打完了,国威授封也结束了,接下来呢?
“乘歌……是有那么点头重脚轻啊……确实得改变了。”他充满暴力的头脑中头一次出现了一些格格不入的想法。
那些想法非常的不够成熟,完全不能跟那些惯耍笔墨饱读诗书通晓律法彻研经轨的文人相比。
不过,乘歌本身也没几个文人。
升龙境灵师的寿命是很长久的,几百年不在话下,乘歌的未来,还是很可期的。
可在乘歌王朝一统的这年九月,乘歌之王杨重淳失踪了。
乘歌十三国的噩梦,乘歌王朝的缔造者,杨重淳,就这样突兀一现又转瞬而去。
——
“这里,比起你新琢的王座,如何?”剑不世问。
“就是黑了点儿,其他没什么区别。”杨重淳指着羽墟,“两座城,是建城的时候,会发光的建材只有一半吗?”
剑不世失笑,“也许吧,你眼力真好。”
“我不在乎以后的乘歌是谁的江山——你是谁?要我怎样?先说好,我不做不漂亮的事。”
“什么是不漂亮的事?”
“我想不到,得你说出来才行。”
“废掉你此刻停滞不前的修为,重新来过以待更超此刻的力量——这算不算漂亮?”
杨重淳认真思考了一下,他丝毫不认为眼前人疯子般的话是胡话。
“嗯,不算不漂亮。”
“那就好,我叫剑不世,这里,是羽墟。”
——
“我母亲死于一种被称作“转瞬百年”的绝症,我看着她在短短三月间,青丝成雪,牙齿落光,最后在剧痛中死掉,她为我留下的最后的东西,是那年九月的一件未织成的冬衣,后来遗失了。”
“真不幸。”
“后来我发现我父亲也染上了这种病,于是他自杀了。”
“为了不让花儿枯萎,便在其枯萎之前毁灭它,毁灭它的不是枯萎,而是它认为自己必将枯萎。”
“有没有什么,能让它永不枯萎呢?”
“也许有吧。”
“嗯,后来我成了灵师,然后我杀了好多人,他们称呼我为乘歌十三国的噩梦,我还收了三个打手,再后来,噩梦成了君主,这个君主完全不知道为君之道,也不知道君主的意义,虽权倾乘歌,却滑稽又可怜,而三个打手摇身一变,成了将军,成了国之重臣,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谋划新生的乘歌的航向。
哦,有一个开始琢磨着治理国家了,而且还是本来最粗线条的那个,可这时候,我来到了这里,我感觉轻松了很多,尤其是我不用再面对乘歌的百姓们期冀的眼神,似乎他们从不记得我曾屠戮过与他们为伍的无数人,甚至包括他们的至亲,也许,连年战祸比噩梦还可怕……我能为他们做到的最大限度,也只是结束战乱了,尽管初衷只是无所事事的找事做。
随着我来到这儿,可能乘歌已经又成了过去的样子吧……这就是我的故事。”
“嗯。”
“生灵涂炭,毫无作为,积极逃避,每个都一点儿都不漂亮,是吗?”
“其实你觉得无所谓,不是吗?”
——
九年了,杨重淳要离开了。
“我能不走吗?我出去也没事可做。”
“不能,只有在外面,你才能漂亮。”
“这是你赋予我的意义吗?”
“算是吧。”
“嗯,我的后半生,就这么被你划定了啊……”
“不算吧。”
黑洞出现在他面前,跨过去,就是那个阔别九年的世界。
他听到那一头陌生的欢声笑语。
突然很想过去瞧瞧——他觉得这是很“可做”的事情,而且还有很多很可做的事情。
“外面,是哪儿?”
“不知道,随便的。”
他感受到久违了的熟悉的微寒的风。
“九月了,又要冷了。”
九年双城春秋替,不见飞絮不见雨。
人间风来闻人语,九月无人为授衣。
第九年的九月,乱骸的噩梦走出了羽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