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弦1 一世嫁剑
我来到怪石已经快有十年了,我今年十三岁。
十年之实,还是我的仆人幽夜告诉我的。
我十三岁,幽夜,这个喜欢穿黑衣服的家伙养了我大约也就十三年,毫不夸张的说,他就像我的父母,或者说他比我的父母更像我的父母,但他却一直以仆人自居。
我也认同,为人父母,可不就是孩子的仆人么?尤其是在孩子长大独立之前。
所以我感谢他,单纯的感谢,而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剑术有成之后,为他杀掉所有他想杀的人。
他却说他谁都不想杀,只想看我长大。
我觉得他只是不相信我能变得绝对强大。
在我稍微大一点儿的时候,他还告诉我,当年他从我的家族把我带出来的时候,家族几乎所有的人无不额手称庆,本来他们是打算扼杀掉还在襁褓中只会咿咿呀呀的我,可被他阻止了。
在扼杀与远离的抉择中,看在幽夜的份儿上,他们选了后者。
于是幽夜就带我来到怪石了,说是这里适合修行。
虽然我对家人这种东西毫无感觉,但我还是问他为什么,因为好奇,我又不是怪物,干嘛这么嫌弃我?
我至今不知道我生于何方,反正不是重岳本地人,因为我对这个不好奇,所以从来没问过。
他说,他原本是一名鉴灵师,而他对我的鉴灵结果只有七个字:天生无情孤剑心。
他说,我有一颗剑心,孤剑心。
孤剑心,无情的心,这让我的亲人极度不安,说是祸乱之心,因为碧荒历史上有那么几次孤剑心造成的恶性事件。
关键是,孤剑心不可控制,所以我的成长,对他们而言便毫无意义,甚至只会是造成资源浪费——的确,谁愿意去铸造一把不能用来挥舞的利剑呢。
呵!创造就是为了控制吗?是的,在那些脑子里塞满欲望的人的思想里,就是如此。
原来,我真的是家人这种东西眼睛里的怪物。
我问幽夜:你是觉得你能控制我吗?
幽夜摇头:我不带走你,你就会死掉,也算是赎罪,那自古传下的七个字,害了你,但我又不能说谎话,因为谎言,总会在远近不知的未来形成可怕的后果。
我认可了他的解释。
剑心这种东西,据说挺珍稀的,是碧荒的六种真术之一。
可我却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充其量就是我用剑一直无师自通,从没有人教过我剑术,包括幽夜,尽管他很厉害,至少比现在的我厉害多了。
我不用任何人教,便能自行领悟剑的道则——我觉得这也挺平常,别人不能跟我一样,但这世上总有良师以及其他的机遇或者天赋,所以他们一样能缩短与我的差距甚至消弭。
幽夜说:剑心的强大,要化界之后才能真正显现。
我问怎么显现,他说:一般人在你面前用剑,就是自杀,因为你可以控制天下剑。
我便心花怒放狂喜不已。
等我感受到剑心,等我变得绝对强大,我要废掉天下所有剑者的剑,到那时,用剑的,只能是我。
我把这个想法跟幽夜说了,幽夜哈哈大笑,说:不可能的。
他还是不相信我,但我很想听听他的理由。
他便给我解释他的所知所闻。
原来,剑心真术,是六种真术里数量最多的一种,也就是说,能控剑的剑心灵师,不止我一个,是有很多的,而且所谓的控剑,也只是相对,只有境界越高,剑心才越强,相辅相成,再说了,世上有许多没有剑心却依然剑术通神的绝世人物,我能和他们并肩,都已经是天大的境界,谈超越,再谈抹灭,实在是有点儿不自量力天方夜谭。
便很郁闷。
不过他又跟我说,剑心也分种类,就是相同种类的剑心也有高下之分。
我的孤剑心,就是很强的那类。
但终归不是天下第一,也不是天下无双。
便更专注修行。
我有一颗剑心,它不能让我天下第一,也不是天下无双,但我和大多数灵师之间的差距,是剑心。
为了不断接近天下第一,我决定就做个孤独的剑者,不爱情,只爱剑。
所以我给我的剑取名为弦嫁。
一世嫁剑。
——
怪石举办了一场名为竞山锋的大比武,我很开心。
幽夜陪我一同去城里报名,看到一行行的少年少女,我按捺不住拔剑的心情。
幽夜笑话我浮躁,我只说你不是我便不要随便评论。
他指着某个少年对我说:那小子也有剑心,灵剑心,不输于你的孤剑心。
我看过去,只见到两个正在拿着糖人儿糖瓜儿啃得津津有味的少年,一个佩剑,剑柄半透明,白木鞘,看不出什么稀奇,一个挎一柄没鞘的笔直细刀,倒是让我有点儿深不可测的感觉,只不过仔细看过去,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灵剑心?不输于我?我不以为然,大概是幽夜只是想让我舍弃骄傲郑重对待吧,但他这么说只会让我更想拔剑来证明我的骄傲很有分量并不虚浮。
我说:幽夜你真是不合格的仆人,十年都不清楚我的脾气吗?
幽夜便呵呵笑,挺满足的样子。
我不明白他在开心什么,就狠瞪眼。
可幽夜笑得更开心了。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没了那两个少年的身影。
也不可惜,我想,如果他真的有本领的话,应该可以在竞山锋里碰见。
幽夜却又悠悠然说:灵剑心啊……重岳应该只有两颗剑心,所以他应该也是异国人了。
我问重岳那两颗剑心在哪儿,他说:皆在飞天殿,那里有一颗杀剑心,一颗神剑心。
飞天殿,听说是重岳最强天才们聚集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名副其实。
杀?神?听起来好厉害啊!他们会来竞山锋吗?我这么说着,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他点点头,说:会来的。
然后他又很感慨地说:杀剑心这种血腥的真术,都有人趋之若鹜,我的狐青弦怎么就没人要呢?
没人要才好,我不属于任何人,永远,包括你在内,我没好气地说。
狐青弦,是我的名字,这名字是他取的。
他有一张琴,名叫夜谕,九根青色琴弦,琴身上印刻着九尾的赤色狐狸——呵!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潦草着来的……
幽夜道:其实我内心深处不认为你无情,我的鉴灵本领,也不过是承袭师门,谁又能保证那帮老家伙的认知就全是绝对呢?世上哪儿有真无情的人,真无情,就不是人了。
我对他说:你错了,其实我就是真的无情,而且还真就是个人生人养的人,这并不矛盾。
我是个人,但在我的世界,只有剑,而养我十年的幽夜,就是某一天突然死了,我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因为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令人伤心的事,死了就死了呗,普普通通,跟秋天枝头落下的第一枚枯叶没有分别。
至于为了回报他为他杀人——也仅仅是想试剑而已。
回报是顺带的。
我不在乎除我之外的任何事。
谁说‘人’这种玩意儿必须要有情呢?我想没人有资格如此规定吧。
我把这些也统统给他说过,当然不是不想他最后过于失望,只是我同样觉得这些没什么不好说的,只当随意的寻常话题。
他听了这话之后就沉默,沉默到忘记给我做饭。
唉!也许他在挣扎,挣扎着苦苦索寻着我于他的意义。
最后他说:你只是温和到麻木,或者淡然到极端,并非无情。
这话说得真可笑!温和到麻木,淡然到极端,不就是无情么!再说了,我可一点儿都没有温和和淡然,相反,有时候我会很暴躁。
哈!可怜的幽夜!他试图寻找某个从来就不存在的东西。
我不管他,便自己动手做饭,并且只做了自己的那份。
幽夜说他不饿,我说我管你饿不饿!
——
幽夜一边弹琴一边对我说着先天灵源和后天道则的事。
灵师之所以为灵师,就是因为体内有先天灵源,可以汲取天地灵力来达到修行的目的,而每个灵师的先天灵源强度或者说容纳程度都是不同的,灵源强则强,弱则弱,这是不可选择也不可改变的先天天赋,这一点的强弱,只能靠运气。
而后天道则,说的是每个灵师的智慧不同,所以对天地间所蕴含的大道法则的领悟程度有差距,这一样是造就强弱的重中之重的因素,悟性高的便强,低的便弱。
所以最强的那一小撮灵师,便是那种先天灵源强大,后天道则领悟能力同样强大的人。
而碧荒灵师的境界划分,是依据灵力水准,也就是说,先天灵源基本就是境界高低的准则了。
也所以,有的灵师灵力不多,境界不高,却能够越界战败对手,那是虽然他们的灵源程度弱了点儿,但对道则的领悟却很高超,而这种跨越境界作战并战胜的战例被碧荒称作“诛仙”,一般都发生在领悟力超强的灵师身上,诛仙——倒真是个霸气的名称。
不过越界作战也是有极限范围的,就像一条狗也许可以打败一头狼,但却绝对敌不过猛虎。
先天灵源,扼杀了很多悟性强悍的人的道途。
也许,碧荒是活的,这只是它的一种平衡策略吧。
不然,这世上该有太多可怕的人物了,虽然这对那些领悟力强的人来说可能有点儿不公平的意味,不过反过来一想,极少数的顶尖,似乎也恰恰是不平衡的铁证,无论何时,顶尖总是少的。
啊,真绕,所以我最讨厌讲道理了,很没劲。
境界划分的依据是灵源,这对那些悟性高却灵源差的人不公平啊,我对幽夜说。
幽夜点头,说:传说骸生历以前的修行确实与如今大相径庭,那时候的修行者没有什么先天灵源的限制,修为提高境界跨越只单纯靠领悟道则来完成,而道则高低才是决定灵源的因素。
但无论如何,天地道源所布的修行之道就是现在这样,灵源有了高下深浅的程度之分,并且成为了卡死各境界的基准,生而有之。
高境界者总能更容易去感应道则,从而变得更强,可道则却不是境界提升的基准,或者说,不能让灵师逾越,只能在已有境界里不断加强,也就是把有限的灵力的运用扩展到已身的极限,可绝大部分低境界灵师是不可能战胜高境界灵师的,因为境界之差导致战力差太多。
而能做到诛仙的灵师只是极少数,跨越一个境界,那得需要不可想象的领悟力,大概就相当于同样的灵力,低阶者要把其运用到几十上百甚至更高的程度,才有可能打败把只其运用到一的高阶者,哎,确实不太公平,也许,只能说生来的运气也是生命的一种奇特且没法儿付诸努力的修行吧,而传说,总归是传说,也许从来都是现在这样。
我惊叹:先天灵源,后天道则,竟然还有这样的定义。
我对自己一向自信,无论是先天灵源的高下还是后天道则的领悟。
所以免不了想当然地就问他:我怎么样啊?我轻轻撩拨起额前的发丝,语气里全是高傲的慵懒。
他便说我先天灵源很强,足够容纳顶尖器量之属的灵力,后天道则的领悟力也很高,尤其是剑心的存在,会让我如鱼得水。
这番话说得我飘飘然,喜不自胜。
然而这样都当不了天下第一!我很气愤。
幽夜只说碧荒太大。
我心里明白,嘴上不愿承认。
竞山锋,我一定能打败绝大多数与会者,却定有那么几个是我也要认输的吧。
是啊,我从来都清楚的。
而重岳,也不过是堪堪触及到了碧荒第一阶梯的底层风景而已。
好在,我还有未来。
——
除了照顾我的饮食,幽夜几乎从不干涉我的任何事。
我也没有朋友,因为其他的少年少女总是离我很远,大人们不允许他们或她们和我接触。
大概是因为我不够资格做任何人的朋友,因为我的心里只有我,只有剑,我这样的人,不会给他们或她们带去任何帮助,唯一的意义就是我的存在可以激励他们或她们更加努力的修行。
对此,我完全理解。
我还知道,当一个人独自活着的时候,往往会变得极端,过分脆弱,或异常强大。
我觉得我属于后者。
因为我必须强大,如果孤独而弱小,那还活着做什么?
并且我也确实做到了,这一带的年轻灵师里,我战无不胜,而且没哪个敢不服,如果有挑衅者,那我就一剑粉碎他或她所有的骄傲,亏得他们也敢号称来自重岳各地的天才,简直笑死人。
不过这儿又确实有那么一个孤独又弱小的存在,并且时常活跃在我的眼中。
他胆小怕事,是这一带最完蛋的灵师,随便谁都能欺负他,而且大人们不会干预,同龄的少年少女也没一个肯帮他出头。
他跟我同岁,并且喜欢种葫芦,每年都种满小半个山头,一眼望去,全是摇曳的大小葫芦。
所以我不管不顾,每次见面都会叫他“葫芦”。
几次在我的一意孤行和强大武力的镇压下,他就再也不坚持重复他的本名了。
葫芦就葫芦吧,他如是说,而且那无奈委屈的神情总是让我分外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