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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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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星回骑着杂毛幼马,日夜兼程地赶路。初四到达灵汝郡,已过了一天的晌午。她滴水未进,直奔刺史府,和把守门宅的司阍言明身份,请求面见他们的韩使君。

    她贸然上门,身无名刺,司阍却也十分有礼地请她稍待,然后进门通报。少顷,司阍引来一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头戴软裹,像是他府上管事之人。男人趋步迎来,进退举止都极是恭敬有礼,“使君先前交代过某,若是一位苏姓娘子上门,便请入府。娘子久侯了,请随某来。”

    苏星回深感诧然,还没细问前情和缘故,他已反身走上了府外一条荫蔽的岔路。中年男人不急不徐,细心向她解释,“除非公务必需,使君闲忙都住在山溪别院。”

    “那是什么地方?”苏星回不明白,一个刺史不住刺史府,要住在外面。男人但笑不语,似乎极为神秘。

    苏星回跟他到了地方,才知所谓的山溪别院,实际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农舍。但推开木栅,湘竹遍植,一条小溪横穿,几块秀石傍溪而立。

    她随行其后,又见诸多丰茂嘉木生在田埂上,云云可蔽天日,田中正有一个青布短衫的男人弯身锄地。行到尽头,是一片三间青瓦房的院子,和农田紧相毗邻。院中支起粗粗凿就的石案,案上摆放一张七弦琴,一旁白釉茶铛滚煮沸腾,风吹起,白雾被轻轻吹散。

    亲眼见到曲径通幽的这方天地,别有一种意趣。苏星回顿觉自己眼界浅窄。她被中年男人善意提醒,往垄亩望去,方才锄地的男人荷锄而来。

    待他出了田垄,中年男人将拦地的篱笆打开。苏星回认出是多年不见的韩膺,大为吃惊,“韩抒意!”

    “有生之年,韩某还能等到十九娘的大驾光临,实属三生有幸。”韩膺走上来,示意男人退下。他放好了锄具,在路旁蹭掉鞋底的泥块,又蹲在溪旁洗手上的泥巴。

    韩膺和裴彦麟是莫逆之交。他生于名将世家,父母相继离世后,他不愿长留朝廷做官,遂得帝王荫恤,来到灵汝郡做刺史。

    他为人仁民爱物,明察审慎,练达法理,地方上鲜有冤错命案。在任的十年,将灵汝治理得路不拾遗,井然有序,百姓人人称颂他是贤能的好官。

    不想他这样出身尊贵的世家子弟,会沾染尘土,下田体察民生。

    “随便坐吧。相识多年,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方才他脸上有讶色一闪而过,却又很快恢复了淡定从容。仿佛苏星回的到来,是他的意料外,又在意料中。

    “我和瑞成打了一个赌,赌你会不会来,所以我吩咐了家奴,若是你来了不必迟疑,径直引来见我。如今看来是我赢了,他欠我一块歙砚。”他明白苏星回的困惑,不等发问,就先行为她解了惑。

    “寒舍简陋,只能委屈十九娘。”韩膺笑吟吟地引她入座,向屋里轻唤了一声,而后他的妻子懋娘走了出来。

    懋娘燕居在家,只是素服小妆,但气色不错,容色清丽不减。但其实,她前年才失去第二个孩子,孩子早产,还没成型就死掉了。她和韩膺至今膝下无子,一直郁郁寡欢。也多亏韩膺悉心照顾和调理,这两年稍有起色。

    她没想到是苏星回,执手而望,眼眶盈泪,十分的动容,“你总算还是来了。我和抒意去白雪庵看你,你总也不肯见,我俩每次都无功而返。抒意却来劝慰我,你会想明白,等你明白了就会来这里。”

    苏星回不禁羞愧难当。其实她一生都没有来找过韩膺。

    想到此处,她的愧心就越深,“对不住,是我孤行己意,给大家添了麻烦。”

    懋娘摇头轻笑,“举手之劳,何来麻烦一说。十九娘,苦的人不是我们……”

    她想说裴彦麟,顿了顿,终是没有提及。

    “你们呀,也别光顾着说话,喝盏茶吧。这里可比神都冷得多。”韩膺已经盛好了茶汤,恭请两位品鉴。

    苏星回形色匆匆,想着还要赶回去,捧着茶实在无心品尝。

    她的分心急躁,韩膺故作不见,只仍穿着他下地的短衫,抚弦弹拨。

    “他,常来这里?”她还是启唇问了出口。

    韩膺按住琴弦,“朋友之间,寻常的叙旧少不了。”

    “你没说真话。我们之间认识多年,有什么是不可以当面澄清的呢。”他说话不干脆,苏星回急得将盏放下。

    茶汤倾在石案,懋娘用手帕揩拭干净,劝道:“十九娘别心急,抒意不是那个意思。”

    “也就真假掺半。”韩膺笑道,“来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是其一。顺道和我叙旧,是其二。这样说,十九娘子可舒坦?”

    他看似文雅,出口却异常直白。苏星回只知被他说得耳尖羞红,无地自容。

    韩膺点到为止,捧起茶道:“我送到的信,你要是看过,或许来的更早。”

    “你的信……”那些信她在雪夜时仓促拆开,满篇都是韩膺的字迹,像扰乱心魔的咒语,比异国文字看得都让人头晕。当时她已心如死灰,哪有心知道写了什么。

    韩膺看穿她内心的万般情绪,面带微笑,“他知道你不会看他的信,也不想见他,所以转道来求我。我和他年少相识,共登朝堂,情同手足,于心何忍,便将他的事悉数记录信上。谁料,你连我的信也不收。真是苦了我这番心意。”

    苏星回更是羞愧了。懋娘担忧会中伤于她,频频向韩膺示意,但韩膺只是嘴角含笑。

    “今年的信,也还是送去了?”片刻之后,苏星回小心问起。

    对于她急于了解过去却又不敢开口的心情,韩膺似也能共情。他再无半分保留,“信使送了信函回来,你离开白雪庵已经多日。懋娘十分忧急,我想,鹤年他们兄妹在神都,除了神都你能到哪去呢。”

    “十九娘,你说走就走,说回便回,我替瑞成不值得。他都要放下了,你何必再回来。”

    他说不值得时,微微摇首,眼睛就出神地望着远处。烟波横在天际,或许稍时会是恶劣的天气。

    “你走的第一个月,瑞成其实去过白雪庵,就在山下,站了一整天。惠心法师劝他放下,他说心能放,身体不能,也是放不下。他连夜骑马,赶上了隔日的朝参,没有挨罚,却罕见地生了场大病。他不许惊动裴家的任何人,还是我去府上探望,发现他气息奄奄,已经病入膏肓。我几乎以为他必死无疑了,还好挺了过来。否则,我必然不会原谅你。”

    他温柔地说着狠话,却比冬天的寒风还要刺骨。

    苏星回眼里滚落泪珠,她抬不起头,听见韩膺继续说,“你是怎么做到如此绝情,斩断前情,断的比他干净。”

    “你又怎么知道我断的干净。”她喃喃道,才觉自己没有任何底气。

    “苏十九,从前如何我可以既往不咎。你若真的知悔,就快回神都,到他身边去,莫要做下不可挽回之事。至少——”

    韩膺略作迟疑,他像是知道什么,微笑的眼神里竟有宿命凌迟的无奈,“不要再让他一个人面临疼痛。”

    孤鹤从来不得眠。一句读来肝肠寸断。

    苏星回咬着唇瓣点头,缓缓抬脸,“抒意,我观神都局势不妙,他似有难言之隐,可是出了什么事?如果是,还请你不要隐瞒于我。”

    韩膺浅浅抿着茶,想了想,“朝廷博弈,本就处处暗箭。我没有预知的能力,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他是裴家血脉,吴王姻亲,荣损共担。”

    是了,吴王失势,裴家众人必不能善终。当时他为救吴王,曾北上讨伐敌军,最后还是死在了宦官的手里。

    距那日的到来,细算已不到一年。苏星回不敢深想,她惶然起身,已生去意,“叨扰多时,我该告辞了。”

    不过转眼,她就面如土色。韩膺感到奇怪,还是尊重她的决意。他道:“走前我要转交一样东西给你。”

    他和妻子示意,懋娘转裙走去屋子。苏星回神思飞走,不作他想,她正急于离去,却见懋娘手捧象牙匣子来到眼前。

    “你打开看看。”韩膺道。不见苏星回有所动作,他转眼看,她口唇哆嗦,额上大汗密布,样子惊骇。

    “怎么了?”她还没有打开,不知内情,缘何会有震惊的神情。

    “多谢,多谢你,韩抒意。”苏星回捧过象牙匣子,手分明是凉的,掌心却是冷汗。

    韩膺观察她的脸色,和妻子面面相看,又问:“不打开看看?”

    “不用了。”苏星回勉强和他夫妻笑了笑。懋娘柔良贤德,韩膺洁行为善,他们夫唱妇随,实是天作之合。

    “后会有期。”

    她颔首和他们拜别,没有丝毫踟蹰地走上离开院子的小路。

    纤瘦倔强,她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林荫,懋娘心生感慨,“倘若她真的没有半分情感,如何肯生下三个孩子。只是旧恨蒙蔽了心,不自知罢了。”

    她想到了夭折的两个孩子。韩家人丁不兴,他和韩膺婚后生下过一个男孩,可惜不满十岁就夭亡了。前年艰难生下第二子,却再次夭折。他们夫妇仿佛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这片安静的小院里植下草木,开门望垄,过着寻常夫妻的小日子。

    他们没有孩子,也没多少牵挂,但裴彦麟的三个孩子,不能没有父母。

    “瑞成不会有事吧?”她不安地问韩膺。

    “人都是会累的。谁都知道吴王朽木不雕,不可辅佐,他却不能。”韩膺再次拨动琴弦,琴音流淌,自十根手指缓缓流出。

    弹奏完这一曲,他望向天上的彤云,起身拥住她,“懋娘,别多想了,进屋歇着吧。天要下雪了。”

    这场雪在入夜前落下,由灵汝落到了神都。初春的雪霰飘在吴王府的上空,坠在见绿的垂柳,又在颤栗的妇人泣声里悄然融化。

    “私蓄甲卫可是谋反的大罪。三郎,你得救他。”裴王妃捏着帕子,咽泣失声。

    “我的昕儿宅心仁厚,连只鸟雀都不忍杀,可怎能让他带累至此啊。”

    哭了几个晚上,她哭干了眼泪,两个眼睛红肿不堪,婢女搀扶她摇摇而来时,身体现出了孱弱欲绝之势。

    裴彦麟拢襟站在廊阶下,细雪嵌入他一双浓翠如墨的眉梢。他一语不发,听着姐姐的哭诉和哀怨。

    身处方寸之地的妇人,遭遇大事,再强势自尊,也难免惊惶失措。

    她的年岁渐大,容色不在,失宠了多年,还好她生育一子可以依仗。她有裴家做靠山,家世财富势力都远超其他亲王的正妃。

    裴王妃无比期盼吴王继承大统,她的独子钜鹿郡王作为吴王的嫡子,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的野心比吴王更胜,但也更容易被现实的残酷击垮。

    “我知道了。”姐姐的哭泣让他感到心烦意乱。裴彦麟紧锁着眉头,冒雪走出长姊满目繁锦的院落。

    离开这座王邸,他抚着额,无力地闭了闭眼,上马时脚下一阵趔趄。

    扈从扶他踩上马镫,从容地规劝,“相公千万三思,不可贸然。不为别的,相公也该先想想自己的孩子。”

    裴彦麟蓦地心惊。

    她仅是做了一个噩梦,便是那副憯恸的形状。想到此处,他心似大雪般白茫茫一片,立时策马回了府,先问苏星回是否回来,又等不及厮儿慢吞吞的回答,要重新上马去苏家,还好厮儿及时扯住马匹。

    苏星回只在裴彦麟前头一步。从灵汝回来后,她意绪寥落,面色欠佳,任兰楫拍落了身上的薄雪。

    “阿媪,你让人去白雪庵取回行李,送到苏家。”张媪应下,她捧着双手呵气,还是僵冷的难受。

    连续赶路,没有好好休息,她气力全无。王莹端来热汤,她喝了一口,困得倒在坐榻上。

    张媪哄她起来用饭,宽衣洗漱,她不耐烦地糊弄了两声,继续蜷缩着睡去。她在坐榻上随意而卧,睡得不好,意觉做梦却醒不来。

    她的面颊被梦里一只灼热的掌心轻抚,从额头到眉眼,到她的唇瓣和下颌。睽违已久的温暖驱着春寒,她卸下了戒心,在手掌里轻轻蹭动。

    “三郎……”她在梦中呓语,眉眼舒展带笑。裴彦麟为之震动,抚在玉颊久久不愿离开。

    “起来去床上睡。”雪夜的春寒,蜡炬之暖不能驱散。他伸臂绕过她的后背,扶她坐起,目光不经意落在裙子。

    鞋底和裙子浅露湿意,黄泥的印记还很明显。她的面容憔悴不堪,那是长途奔袭才有的疲倦。

    裴彦麟观察仔细,心知她有事隐瞒,却不置一言。他抱她去床榻安置,准备叫人来为她脱去湿裙,却不知她几时醒来了,睁着一双昏昏睡眼。

    “我做梦也梦见你了。”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靠过来,在裴彦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吻他的唇角,把他扑进软枕香衾。

    却又,安然地睡过去。

    裴彦麟笑了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他手掌扶上她的背,停留了须臾,扯过被衾来将她盖住。

    雪影在窗纱上摇坠,剥落的烛火忘了剪芯,缓缓落入一片夜色。无人看见,她翻身时袖中滚落的双雁纹钿螺梳背——大婚前裴彦麟送她的定亲信物。

    年初七,忌争执。

    神都一夜卷落一片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许宠和他的儿子许虔如约而至,裴彦麟在东庭扫榻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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